乡村小说 女频言情 海上繁华梦无删减全文
海上繁华梦无删减全文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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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振

    男女主角分别是杜少牧谢幼安的女频言情小说《海上繁华梦无删减全文》,由网络作家“孙家振”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自序客有问于警梦痴仙者曰:“《海上繁华梦》何为而作也?”曰:“为其欲警醒世人痴梦也。”客又曰:“警醒痴梦奈何?”痴仙曰:“海上繁华,甲于天下。则人之游海上者,其人无一非梦中人,其境即无一非梦中境。是故灯红酒绿,一梦幻也;车水马龙,一梦游也;张园愚园,戏馆书馆,一引人入梦之地也;长三书寓,幺二野鸡,一留人寻梦之乡也。推之拇战欢(叹)呼,酒肉狼藉,是为醉梦;一掷百万,囊资立罄,是为豪梦;送客留髡,荡心醉魄,是为绮梦;密语甜言,心心相印,是为呓梦,桃叶迎归,倾家不惜,是为痴梦;杨花轻薄,捉住还飞,是为空梦。况乎烟花之地,是非百出,诈伪丛生,则又梦之扰者也;醋海风酸,爱河波苦,则又梦之恶者也;千金易尽,欲壑难填,则又梦之恨者也;果结杨梅,祸...

章节试读

自序
客有问于警梦痴仙者曰: “《海上繁华梦》何为而作也? ”曰:“为其欲警醒世人痴梦也。 ”客又曰:“警醒痴梦奈何? ”痴仙曰:“海上繁华,甲于天下。则人之游海上者,其人无一非梦中人,其境即无一非梦中境。是故灯红酒绿,一梦幻也;车水马龙,一梦游也;张园愚园,戏馆书馆,一引人入梦之地也;长三书寓,幺二野鸡,一留人寻梦之乡也。推之拇战欢(叹)呼,酒肉狼藉,是为醉梦;一掷百万,囊资立罄,是为豪梦;送客留髡,荡心醉魄,是为绮梦;密语甜言,心心相印,是为呓梦,桃叶迎归,倾家不惜,是为痴梦;杨花轻薄,捉住还飞,是为空梦。况乎烟花之地,是非百出,诈伪丛生,则又梦之扰者也;醋海风酸,爱河波苦,则又梦之恶者也;千金易尽,欲壑难填,则又梦之恨者也;果结杨梅,祸贻妻子,则又梦之毒者也;既甘暴弃,渐入下流,则又梦之险而可畏者也。海上既无一非梦中境,则入是境者何一非梦中人!仆自花丛选梦以来,十数年于兹矣,见夫入迷途而不知返者,岁不知其凡几,未尝不心焉伤之。因作是书,如释氏之现身说法,冀当世阅者或有所悟,勿负作者一片婆心。是则《繁华梦》之成,殆亦有功于世道人心,而不仅摹写花天酒地,快一时之意、博过眼之欢者欤? ”客闻是言,肃然而起,曰:“何物痴仙,唤醒妖梦。行将拭目而视新书之出,呕君锦心,饱我馋眼也。 ”痴仙一笑,颔之。客去,乃为诠次其语,即以为《繁华梦》序。
海上警梦痴仙漱石氏自序于沪北退醒庐


熊聘飞智伏拆梢党凤鸣岐巧解是非围
话说杜少牧在巫楚云家饮酒,冶之等叫了二排局,十分有兴。忽楼下相帮传上话来,说那姓计的在下边等着,因天已不早,第一楼要打烊了,约着的那一个人有句要话面谈,等得心中焦燥,故此要少牧一同前去,讲过了话再来喝酒。少牧听罢,欲待不去,不知等在第一楼的究竟是个何等样人;欲待同去,又与那姓计的面不相识,恐他有甚诡计在内,心下好不踌躇。冶之见此光景,对他说道:“少翁休得狐疑。我想那姓计的与你倘然没甚交涉,断乎不来寻你。或者第一楼等着的果然是你至交,央他请你过去,有甚要话,也未可知。我们酒也够了,散了席,你去一次罢。 ”志和也是这般的说。戟三、子靖要阻挡时,因游、郑二人所言甚近理,不便再说。少牧遂吩咐相帮:“快上干、稀饭来,叫那姓计的先去,说我随后就到。 ”相帮诺诺连声,下楼自去。
这里干饭的干饭,稀饭的稀饭,各人用过,局也去了,台面也就散了。冶之因被艳香把金表取去,拉着志和同到花家,要把此表取回。聘飞、鸣岐被岫云邀到自己房中去了。锦衣因方才一家春请他吃番菜的客人约十点钟后在西同芳花月红家碰和,谢过少牧,起身告辞。房中只剩戟三、子靖未去。少牧要二人陪他到第一楼,二人深恐约着的人有甚密话不便,因嘱少牧先往,他们到岫云那边略坐一刻,邀着鸣岐、聘飞同来。少牧不便相强,送二人到了岫云房中,回转身独自下楼。楚云送至楼梯口方回,又说了些停刻再来的话。
少牧出得院门,只见那计万全尚在门口守着未去;抢行一步说:“杜少翁,做兄弟的等得久了。 ”少牧道:“怎的你还没有先去? ”万全道:“先去了恐你再有兜搭,第一楼打了烊时,来不及讲甚话了,故而在此候着。 ”少牧道:“正要问你,那第一楼约着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有甚事儿这般要紧? ”万全道:“约着的人姓刘,另号梦潘,乃天津人。为了何事,连我却也没有子细。 ”少牧想了一想,暗道:“这又奇了!我在苏州的时候,虽然结识得几个外路朋友,却从没有个天津姓刘的人。到了上海,更不必说不知这人。如何指名要与我讲话?倒要提防一二。 ”一头思想,一头与万全信步而行。
到了第一楼门口,万全说声“引道”,领着他走上楼去,绕至烟堂里边靠东壁的一张烟榻之上,说声:“刘大哥,姓杜的我邀他来了,你们有话快讲。 ”少牧向那烟榻上睡着吸烟的这人一看,见他三十多岁年纪,一张紫色脸儿,满脸多是横肉。身上穿一件半旧不新紫花布十行棉,内衬元色绉纱密门钮扣小袖紧身,外罩黑摹本缎心子元色线镶滚羔皮先锋褂儿,头戴一顶天青缎子方顶大结子瓜皮帽子,足穿蓝洋布广袜,天津布十行元色缎挖如意滚脚棉套裤,元色缎千针帮薄底踢杀虎班尖头鞋,分明是一个流氓样儿,莫说认不得他,连面也没有见过一次,心中吃了一惊。立定了脚,尚未开言,那人早放下烟枪,立起身来道:“姓杜的,你来了么?我等得你不耐烦了。你一向可好? ”少牧听他开出口来就是些不尴不尬的话,明知入了姓计的圈套,不由不火往上冲。只因此间人地生疏,没奈何,耐着性儿,回身与计万全说道:“这是个什么人?我与他没有见过,怎的找我说话?你莫弄错了人? ”万全此时也反了脸,“扑嗤”的冷笑一声道:“杜少翁,你当真认不得他么?你真认不得他,怎的肯跟了我来? ”少牧道:“我不但认不得他,并且也认不得你。 ”万全道:“你认不得我,我却什么又认得你? ”
少牧尚要发话,那刘梦潘把手向万全一扬道:“你说什么?我与姓杜的讲话,谁要你多开口儿?姓杜的,你不要理他。我叫他请你过来,要问你一句话儿。你且坐下来讲。 ”少牧道:“我与你面不相识,有甚话说要讲? ”刘梦潘把眼一睁道:“姓杜的,你如今真认不得我了么?可还记得去年十月里在青阳地窑子里喝酒向我借钱的时候?怎么隔不到两三个月就认不得人了?这真是岂有此理! ”少牧听得“借钱”两字,这话愈不是了,只气得手足冰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高声答道:“那个借你的钱?此话从何而起?你莫是在那里做梦! ”刘梦潘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伸手把少牧的衣袖一扯,道:“你说什么?你没有借过我的钱么?我去年二百块钱不知是那个囚囊借的,你好说得干净! ”少牧被他一扯,发起急来(少),慌把身子一偏,道:“姓刘的!你休要含血喷人!我与你面多不识,有甚银钱往来?听你的话,敢是想拆梢么? ”梦潘道:“谁是拆梢?你不赖人的钱也就够了!我实对你说了罢,今夜叫你到这里来,就为我这几天没有钱用,要问你讨这笔钱。你好好的还我便罢,如若不然,你也在外边打听打听,我可不是与人家顽的!你莫要吃了亏懊悔不及! ”少牧冷笑道: “人家并没有问你借钱,如何还你?真是放屁!那一个有甚工夫与你斗口?你也休得错了念头! ”说毕,把衣袖一洒,起身要行。争奈梦潘力大无穷,一把手扭住道:“你要走么?今夜你来得去不得了!你到底几时还钱!须与我说个明白! ”这时候,围着圈儿观看的人,不知其数,只气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
忽旁边来了一人,三十多岁年纪,身上穿一件竹灰色斗纹布棉,烟渍满身,上罩天青小呢羔皮马褂,已是有皮无毛的了,脸上带着一副玳瑁边近视眼镜,骨瘦如柴,挤入人丛,向少牧劝道:“你们不要这样,你且同我到那边去,有话好说。 ”少牧把那人子细一看,料着也不是个好人。但想古人说得好:“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与其在这里与姓刘的殴气,莫要他当真动起蛮了,吃了他眼前的亏,何妨趁着有人相劝,暂且避他一避。好得李子靖等约着也要到第一楼来,略略耽搁些儿时刻,且待他们到了再处。主意一定,跟着那人向西首靠楼梯一张烟铺上来。刘梦潘高声向那人说道:“你要来管我们的事么?这人我交代你了,若是被他走去,我便要寻你讲话! ”那人道:“不妨,不妨。 ”口中说话,那身子睡下铺去烧烟。盘问少牧因何与姓刘的争闹。少牧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并问那人姓甚名谁。那人自称姓刁,别号深渊,是个无锡秀才。在烟铺上听罢少牧的话,回说:“此事容易明白。老兄只要问他,借钱有甚凭据?是谁作中?共有若干数目?他如没有纸笔,没有中人,这就是他在那里拆梢你了,这里租界地面,可以报得巡捕房拿办的;但他倘然又有笔据,又有中人,老兄却待怎样? ”少牧道:“我并没借他的钱,那有什么笔据?你如不信,尽好问他,看他如何回你。 ”深渊点头道:“此话甚是有理。待我吸过了这一口烟,与你问去。 ”遂飕飕飕的呼过一筒,把烟签子递与少牧,给少牧烧。少牧回称不会,将签子接来放在烟盘里面。看这人慢腾腾的走过那边,与梦潘讲了好一刻话,走过来道:“杜老兄,这又奇了。据你说是一定没有借钱,据姓刘的说,不但你去年在青阳地借他二百块钱,并且还有中人、笔据。这却如何是好? ”少牧跳起来道:“怎么说?他讲我借二百块钱有中有据? ”深渊道:“一些不错。 ”少牧道:“是那一个的中人?这笔据现在那里? ”深渊道:“我已曾问过他来。他说中人姓何,笔据现在家里,只要你还了他钱,自然取来还你。 ”少牧听了,更是又气又恼,坐在烟榻上如针毡一般。
正当焦急万分,忽听得一阵楼梯声响,上来了三、四个人,正是子靖、戟三、聘飞、鸣岐一同从巫楚云家出来,寻到此处。少牧一见,恍如云开现日一般,高喊:“李大哥、平戟翁,你们来了,来得正好!我有件不平的事与你们说! ”站起身来,向众人把刘梦潘如何硬说借钱,如何姓刁的出劝,梦潘如何说有中有证硬想拆梢的话,述了一遍。尚还没有讲完,那边梦潘听得有人来了,也在烟榻上坐了起来,斜着眼睛把子靖等一瞧,多不认得,又留心听他们的说话,一个个多是外路口音,他怎放在心上?在烟盘中左手取了一支八寸长的象牙兰花烟袋,装上一筒烟儿,右手取了两个胡桃大的铁弹,挺胸突肚走将过来,满心想与来人寻事,给他一个下马威儿,使他们不敢管这闲帐。因走近众人身傍,故意的把肩膀使着劲儿,向戟三等一挤,说声:“你们站开些儿!好待我与姓杜的说话。他欠的钱究竟甚样? ”这一挤不打紧,恼了戟三、聘飞。两个暗想,此人有多大本领,敢在人前舞弄?戟三尚还性子耐些,聘飞怒从心起,要想当场发作。只因第一楼来得人多,租界上的章程,相打相骂是犯禁的,故此没奈何让他挤了进来,也不开言,且看他与少牧怎样。梦潘进得人丛,见戟三等一个个不敢作声,认做多是些无用之辈,大着胆儿高声嚷道:“姓杜的,天不早了,欠债还钱,你待装傻甚的! ”
此时聘飞再耐不住,抢前一步说道:“姓刘的,你且慢说。这姓杜的是我的朋友,他既然真欠你钱,自然应该还你,待我与你去讲,终须有个下落。 ”说着举步要走,回头忽又立住,向他手中一望,笑微微的说道:“我因走得匆忙,没有带得香烟,你这烟管很好,想是在天津买的,可肯借给我吸筒烟儿? ”梦潘尚未回言,聘飞已伸手过来,起三个指头,向这小小的象牙烟管用力一捏。说也奇怪,但听得“刮”的一声,这烟管比毛竹的好像还脆,顿时起了三五条碎路,眼见得是无用的了。原来聘飞的拳脚功夫甚好,不但深得内堂宗派,戟三及不得他;并且还有一样绝技:他能把五十文铜钱叠将起来,用两指捏紧,只要略使一使劲儿,两头的两个钱可以碎做齑粉,中间的却分毫不动。同年中那一个不佩服着他!此时既把烟管捏损,轻轻的向地下一摔,道:“怎么说?很好的一支烟管,这样没用!姓刘的,你不要生气,多是我这三个指头不好,捏得太重了些,我赔你罢。不知你是几多钱买的? ”刘梦潘初时见聘飞是个书生模样的人,不提防他有甚本领,忽见他把烟管捏碎,心上吃了一惊,暗想此人好大手劲。可惜这支烟管,用了十三、四年,吃得这象牙红红儿的,不料送在他的手中,心上如何不恼?却怕自己敌不过他。北边人最是傲气,不肯当场出丑,倒了威风;梦潘虽然是个流氓,那羞恶之心,究竟北人不比南人,动不动向人丢脸,因此不敢十分发作;鼻管中只哼了一声,那两只老虫眼睛把聘飞子细瞧了一瞧,开口说道:“好么,好么,你把我这烟管碎掉,说甚赔钱,分明是在我面上卖弄你的工夫。我且问你,究竟你有多大的本领,敢来与姓杜的出头?我刘梦潘也不是服输的人,难道就怕你不成? ”聘飞闻言,依旧含笑答道:“有甚本领?姓杜的欠了你钱,自应还你,我怎好与他出头硬赖?这烟管是我失手碎的,终是我的不是。罢了,好在不过是象牙的,并不是翡翠、汉玉,价值连城,我姓熊的便赔你不起。 ”
梦潘见他语言和蔼,挑他不动火儿,心上更是没有法想,无奈,把嘴眼向计万全与刁深渊一斜,叫他二人来劝。二人会意,走将过来,多向聘飞招呼说:“碎了姓刘的一支烟管,值得甚事?姓刘的也不是计较的人,你要赔几个钱也罢,就是不赔,他也决不勉强着你。 ”聘飞道:“你们说什么话!姓杜的欠了他钱,他一定要讨;我姓熊的碎了他的烟管,怎的不赔?何况姓杜的那一笔钱,他虽说得有中有据,究竟借与不借,没人瞧见;我姓熊的碎了他的烟管,那是大众见的,你们说不要我赔,只怕没有这种好人!若然他真可不赔,那姓杜的钱自然也可不讨的了。不知他心里头到底怎样? ”万全听聘飞舌锋犀利,弄得没了话儿。刁深渊涎脸答道:“那是你太多事了。你碎了姓刘的烟管,不要你赔,你的面子已有了十二分光彩。他向姓杜的讨钱,与你什么相干,何必牵他在内? ”聘飞冷笑道:“姓刘的与姓杜讨钱,与我姓熊的何干;这话果然不错。但那姓杜的真欠姓刘的钱,却干你们甚事? ”深渊道:“那也本来不干我们的事,无非大家为好,故而在此相劝。 ”聘飞道:“正要你说你们相劝因是为好,我的意思也是为好,终想要叫姓杜的拿出几个钱来,与你们用,你们可要? ”深渊见他开口你们,闭口你们,这话一句紧似一句,明明道着他三个人乃是一党,也觉得无言可答,与万全打个暗号,同说:“既然你这样说,大家不劝也罢,莫要疑我们帮着姓刘的人、难为着姓杜的。 ”聘飞道:“你们不帮着姓刘的,怎的有人替他把姓杜的在西荟芳邀到这里头来?敢是骗着三岁孩儿? ”万全听了此话,更觉十分没趣,一溜烟跑了出去。深渊看万全去了,单丝不能成线,也就走了开来。
梦潘见手下的两个人多被聘飞把话说退,自己没了下场,右手拿着两个铁弹,盘得格格的响,也一句话多讲不出来。聘飞看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算定他决不防备,夹手把他铁弹取来。道:“姓刘的,怎的你不开口,弄着这小孩子顽耍的话儿?
我替你埋在地下,缓几天来拿罢,省得你手指很酸的。 ”说毕,把弹向后楼外天井中间一掷,梦潘要想伸手抢时,奈已不及,只听得“拍”的一声,一个弹已飞下地去。尚有一个未曾掷下,见他举起手,像要劈面飞来。梦潘此刻真着了急,大嚷:“姓熊的,你莫这样,我晓得你了! ”鸣岐等见聘飞也像举弹要打,深怕闹出事来反而不好,多来劝他。聘飞因乘机向梦潘发话道:“姓刘的,今夜我看众人分上,暂且饶你,不然,这一弹子管教尽你受用! ”梦潘羞得无地可容,空着一双手儿,垂头丧气的站在一旁。这时候不但不想同少牧诈钱,只想寻个脱身之策,且待日后再作计较,因此也乘着众人相劝,说声:“列位明见,我姓刘的并不与姓熊的为难,姓熊的何苦与我这般作对? ”又说:“我这烟管碎了也罢,这铁弹却是自幼儿盘起的,我须拾他上来。 ”说毕,趁势要行。少牧喝住他道:“你要到那里去?你方才不是说我来得去不得么?你问我讨的钱,我还没有还你,怎的你要想走?这钱难道不要讨了? ”聘飞道:“是吓,这钱就算你不要了,你这脸子是不能不要的。年纪轻轻的人,那件事儿不好混些饭吃?却偏要干这没本钱拆梢生意,真是令人羞死笑死! ”几句话只说得刘梦潘面赤耳红,皆因怕着聘飞,不敢发出火来。
鸣岐见此光景,晓得梦潘已是无极奈何。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古话,正好就此收场。多事不如省事,莫使他老羞变怒,翻了脸儿,当场虽然不怕,日后却要防他报复。这种“朝吃露水夜吃月亮”的人,那一件做不出来!倘然受甚暗亏,这却是说不定的。因与戟三使个眼色,把聘飞用话兜搭住了,始向梦潘问道:“你到底是桩甚样的事?说与我听,我好与你解围。 ”梦潘只不做声。鸣岐又道:“男子汉大丈夫作事,有什么说不出的?何况我看这一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何苦做好汉替人受过?究竟你与姓杜的甚样认识,甚样咬定他在苏州青阳地妓院里借你的钱,向他硬要讨还,其中必定有个主使的人。只要你说明白了,姓熊的我保得他决不难为,自然放你过去;若是吞吞吐吐,那可不要吃了现亏!莫说姓熊的不甚好惹,就是那姓杜的也是苏州有名的乡宦,总不然受你欺骗,不敢告到当官。倘然案发起来,虽不至于杀头落腿,那递解却是稳的。这时候,几百竹片、一角公文,把你递回天津原籍,教你没脸见人!你想还是说明的好,还是不说明硬着的好? ”梦潘听到此处,把头点了一点,回说:“你这人说话很是。但我姓刘的向来不肯落脸与人,受人笑话,这却怎好? ”鸣岐道:“谁要你落什么脸?你只把主使的人说了,静悄悄(俏俏),你走你的路儿就是,说甚‘落脸’两字! ”
梦潘踌躇半晌,对万全与深渊开灯的两张铺儿一望,见二人多已不在,始附着鸣岐的耳朵告诉他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姓杜的是向来没有见过面的。此事多由计万全在升平楼茶馆而起。那日姓杜的在楼上吃茶,不知为了何事与一个野鸡妓女争闹起来,多亏万全劝开,姓杜的理也没有理他。万全说他眼底无人,着了恼儿,暗暗打听的是何等样人。后来遇见一个姓刁的朋友,说起此事,姓刁的是二年前曾在苏州教过书的,晓得姓杜的家计行为,说他为人柔懦无用,上海也不听见有甚至亲好友,才敢定下这条计策,叫我一口认定债主,向他讨钱,多少弄他几个受用受用,包管不至落空。我不合听了二人的话,就闹出这话柄来。那是句句实言,你去对姓杜、姓熊的说罢。 ”鸣岐听毕,果把始末根由告诉少牧等众人。少牧方才晓得这计万全就是升平楼劝解野鸡妓女相骂之人,怪不道很是面善,只因当初没有理他,以致平白地兴出事来,可见这种烂小人面上一些儿也大意不得,真是处世的难处。
聘飞听罢鸣岐的话,向他附耳问道:“北边人爽直的多。既然他说是计万全起意,有根有蒂,谅来并非撒谎。若据鸣哥意思,那姓刘的当得甚样发付于他? ”鸣岐也附耳答道:“我们做好做歹,放他逃走是了,与他纠缠甚的! ”聘飞又道:“那计万全呢? ”鸣岐道:“计万全且看杜少翁意下如何。如果定要办他,明日好告到当官,请官惩治。姓刘的只要保他无事,就叫他上堂做个见证,岂不甚好? ”聘飞点头称是。暗地通知少牧,问他心上甚样,便好发放他们。少牧沉吟了好一回儿,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
眼前已见风波息,日后还防陷阱多。
欲知少牧说出甚样话来,如何放走刘梦潘,且看下回分解。


一席绮筵香温玉软千金孤注蝶舞蚨飞
话说那日的高昌会,果然热闹万分。不要说会中花色甚多,就是那一条龙灯,已觉得异常出色。龙灯过处,便是两座台阁,一座扮的是《凤仪亭》,一座扮的《昭君出塞》。台阁之后,又是一座秋千架儿,四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双手搭在架上,一路翻筋斗而过。秋千架的后面,乃是半副銮驾,二十顶逍遥伞,四顶万民宝盖,都是五色缎子做的。末后,又有两顶大伞,四面方旗。那伞上、旗上的字,一是银的,一是玉的,价值甚昂。伞后两座亭子,一座乃是香亭,一座是万民衣亭,亭中供着一件万民朝衣,绣得花团锦簇。万民衣亭过去,耳听得锣声大震,见两个人赤着双,臂上托着两面大锣,约有四尺围圆,一路敲动,那便是大锣班了。锣后跟着无数香,一个个用铜钩子把香炉钩住,托在上,也有四五斤重的,也有十数斤重的,走得多是汗流浃背。
香会的后面,接着是拜香会了。每人手中捧着一张小小香几,几上供着香烛,沿途朝拜而行,约有四五十名,走得街上香烟缭绕。后随鼓乐一班,一路吹弹而过。声韵悠扬,颇堪入耳。鼓乐过处,来了十块鲜花扎就的花十景牌,花香触鼻。八对阴皂隶,目不转睛的,扮得甚是好看。四对大肚皮刽子手,各人坦开肚腹,手执雪亮钢刀,很是威武。刽子手的后边,一人敲着一面大鼓,一人牵着一匹看马,又是一部小车,一员解饷官儿。那推车的头戴草帽,脚穿草鞋,身上蓝洋布大袖道袍,元色绉纱大脚裤。车上装着冥镪,插一面朝天解饷的黄绫旗。解饷官身穿天青缎子外套,蜜色宁绸箭衣,蓝绉纱衬衫,头戴晶顶花翎大帽,足穿一双薄底快靴,手中拿着一根马鞭子儿,押着饷车,跟着看马,款步而行。马后随着一队护饷健儿,都是元色绉纱密门钮扣小袖紧身,元色绉纱小脚夹裤,千针帮踢杀虎跳鞋,手中拿着面杏黄绸三角小旗,旗上边写着“护饷”两字,挤挤挨挨的围着解饷官走去。这都是同治年间西门内茅山殿出茅山会时有的,后来有个好官,姓叶,官名廷眷,别号顾之,做了上海县知县,把此会严行禁止,殿屋发封,如今改入高昌会中。
志和等众人看了,暗暗好笑。艳香在马车上说道:“今日这会果然好看!但我听得人说,尚有三百六十行会首,为甚没有看见? ”冶之把手向前一指,道:“那不是三百六十行来了么? ”艳香等在车中站起看时,果有无数不三不四的人,远远而来。及至走近,见扮着许多医卜星相、渔樵耕读,与那卖杂货、卖盐婆、摇船婆、采桑女等,老着面皮,倒也很像,引得看的人笑声大作。直至三百六十行过完,方是六房书吏、二班、三班、判厅、朝房、六执事、提炉、符节、冲天棍、舍工、奶茶军健、遮头伞等各种仪仗,一顶八人抬的绿呢神轿,轿后两匹跟马,这会方才过毕,足足走了一点多钟。
那些看会的人,见会已过完,大家一哄而散。斜桥的那条马路本来不甚开阔,一时遂拥挤不开。冶之恐马车在人丛中万一又要闹出祸来,分付停在一旁慢走,少牧也是一般。直到街上的人散个尽绝,方命马夫起行。忽然后面赶上两部马车,大呼:“杜少翁、郑志翁,你们往那里头去? ”少牧等回头看时,一部车上是贾逢辰与一个年纪三十上下、身穿湖色缎子十行棉袍、蓝漳缎马褂、头戴一副金丝眼镜、没有见过的人;一部上是屠少霞与花笑春,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姐。志和瞧见,在车上起身答道:“我们想回去了,你们甚样? ”逢辰道:“这时候有一点钟了,肚子里饥饿得很,想与白湘翁、屠少翁到一品香吃大菜去,你们可肯一同前往? ”志和尚未回言,冶之道:“我们肚中也饥饿了,同去何妨! ”逢辰又问杜少牧、荣锦衣道:“少翁、锦翁可去? ”少牧、锦衣本要回栈吃饭,怎禁得冶之、志和帮着逢辰,不许他们各散,二人也就允了。一共是四部马车,从西门马路取道法兰西大马路,过带钩桥,向四马路而行。艳香、媚香的马车跟在后边。
到得一品香,下车入内,各人开了菜单。逢辰请艳香等一同吃饭,又写局票叫花小兰、巫楚云、花影娇等同来。那戴金丝眼镜的人叫了一个公阳里清倌人小花巧玲。众人动问此人名字、籍贯,回称姓白,别号湘吟,又号湘岑,湖北黄州人氏,在江苏候补,乃是一个通判官阶。语言漂亮,对答如流。志和等见他是个官场中人,甚是敬重。吃过番菜,艳香等各自散去。湘吟要邀众人同到张园游玩,众人见与他虽是初交,很要朋友,况且各人闲着无事,这日又是礼拜,张园必定热闹,故此都愿前去。
湘吟大喜,让众人出了一品香,登车同到张家花园。少牧等在安垲地泡茶。冶之与湘吟到弹子房打了三盘弹子,乃是湘吟输的,逢辰便要罚他今夜请酒,湘吟满口应允,说准定在花巧玲家,就请众人同去。冶之、志和、少霞三人都允下了。锦衣因另有聚丰园应酬,决意不去。少牧也要告辞,逢辰等那里肯放,湘吟更不许他走。在安垲地坐了一回,天要黑了,马夫进园说:“没有带得灯烛,不知可就要回去? ”众人同说:“我们都要走了。 ”大家上车而回。到石路公阳里口下车,少牧别了锦衣,同着众人进弄,锦衣独自一人到四马路聚丰园去,按下不表。
只说少牧与湘吟等一同来到花巧玲家,入房坐下。跟巧玲的娘姨名叫阿秀,本来也是个有名妓女,嫁了人,不安于室,又出来的,如今已是二十四、五岁了,自知年长色衰,因此买了一个小清倌人,招接几户熟客,生意倒也不甚落寞。湘吟与他姘识已有半年多了,十分要好。这夜见众人进房,除逢辰常常来往,晓得他的名姓,余多没有见过,一个个动问明白。令巧玲敬了一遍瓜子,自己每人倒上一碗茶来,装了二盆水果,绞过一道手巾,又替逢辰开了一只烟灯,应酬得很是周到。湘吟叫取笔砚点菜、摆酒。阿秀眉花眼笑的问:“点好了菜,几时来用? ”湘吟道:“今夜就吃。 ”阿秀道:“今日有个外路客人到此,早间已经吃过酒了。小先生的场面,每日有一台酒已是很好;今夜有了两台,真是睡里梦里没有想到。不过吃酒是本家的好处,我们房间里人一点儿占不得光,你明儿最好再替小先生碰几场和,照应照应才好。 ”逢辰道:“白大少爷当真照应的是小先生么?我看不要瞧小先生的分上,还是瞧在你的分上,替你今夜就碰场和,可好? ”阿秀把眼睛向逢辰一斜,微笑答道:“贾大少爷可是当真?就算湘吟是照应我的,今夜替我碰一场和。 ”湘吟向阿秀一望,道: “‘湘吟’二字,你怎的乱叫起来? ”阿秀笑道:“叫你湘吟,打什么紧?我还要叫你阿湘哩!阿湘,你今夜吃了酒,一定替我碰和! ”湘吟还没有回他,逢辰连称算数,催阿秀将菜单交给相帮叫菜,端整把台面摆好,一共是少霞、少牧、冶之、志和、逢辰,连湘吟乃是六客,并不添请外人。等到菜席一来,就此起手巾入席。
各人写票叫局,仍是日里头在一品香叫的那几个人。冶之因逢辰叫的是花小兰,阿素嬲着他要转局,少不得转了一个。少牧叫的楚云,在席面上说起好几天没有和酒,要少牧翻台过去,装装场面。少牧不允,楚云一定要他答应。逢辰听见,说道:“今夜这里散了台面,尚要碰和,来不及了,况且二少爷的心上又是不愿,不如明日也替你碰场和罢。 ”楚云道:“吃酒碰和是一样的。贾大少爷,明日你可保得他么? ” 逢辰道:“什么保不得他?今儿这里白大少爷的和也是我说下来的,明天二少爷怎能教我丢脸! ”楚云道:“既然如此,我就拜托着你。 ”逢辰道:“一准在我身上。 ”少牧见逢辰说得斩钉截铁,不便再说,也就允了。
移时,楚云等先后回去,众人吃过干稀饭散席。少牧要想回栈,逢辰拖住他道:“你明晚不是要替楚云碰和么?今夜湘吟的和我想你须应酬了他,明儿我们原班,免得去再请别人,岂不甚好? ”少牧踌躇未决,旁边阿秀二少爷长、二少爷短的央个不了,少牧不便过却,只得坐下。娘姨等收过台面,把碰和桌子搭开,分好筹码,点好洋烛。阿秀替逢辰接连烧了七八筒烟,又亲自向少牧、志和、冶之、少霞每人装了几筒水烟,说说笑笑了一回。等到逢辰烟瘾已过,扳位入局,碰的乃是五十块洋钱一底的二四麻雀。志和、冶之两人合碰,少霞与逢辰合碰。前四圈是少牧输的,湘吟最赢,逢辰、志和无甚进出。后四圈少牧和了一副二百八十块的万子一色。及至碰完结帐,反赢了八十六块洋钱。湘吟输了四十,逢辰只输得九块洋钱,冶之、志和合输了四十九块。各人交出钞票,湘吟说声对不住众位,自己也在身旁摸了几张钞票出来,提出十二块洋钱头钱给与阿秀,余下的多送与少牧。少牧不好意思收下,回说何妨明日再算。湘吟笑道:“赌钱不能隔夜,少兄何必客气。 ”逢辰也是这样的说,少牧方才收了。
阿秀分付端上稀饭,请各人点饥。逢辰烟瘾又到,睡在炕榻上吸烟,问阿秀:“现在几点钟了? ”阿秀回称:“尚早,大约不过一点多钟。 ”湘吟在衣袋内取出一只金表一看,播摇头道:“三点半了! ”逢辰道:“什么已是这等夜深!我又住得很远,回去不是要天亮了么? ”阿秀道:“既是这样,你今夜就与阿湘住在这里,不要去罢。 ”逢辰道:“不去可是与你们打更? ”湘吟道:“休得取笑!我看如此夜深,不要说老逢不必回家,就是杜少翁等也不要去了,我们大家叉几圈小麻雀儿,等到天明出门,免得身体受寒,那可不是顽的。 ”逢辰道: “小麻雀有甚趣味!我想推几方小牌九,不知这里可有现成的骨牌? ”阿秀道:“现成的没有,你们真要,可在挖花牌中拣付出来。 ”湘吟道:“推牌九谁做庄呢? ”逢辰道:“就是我来也好。 ”湘吟道:“你推多少输赢? ”逢辰道:“二、三十块钱罢了,我们原是小顽。 ”湘吟道:“你输完了,我来做庄,如何? ”逢辰道:“说什么话!我赢进了,让你做庄。 ”二人你言我语。阿秀开衣橱取出一付挖花牌来,拣了三十二张,子细对过不错,放在桌上。逢辰的烟也吃好了,起身走至桌边,拿出三十块钱来,当台一放,拽过一张椅儿坐下,问阿秀:“可要起手巾作一场和? ”阿秀道:“你们既是小顽,作什么和。停回儿谁是赢家,多少给几块钱,也就够了。下次倘然有甚大局面儿,挑挑我们,怕不有一百、八十块钱?今年正月里我们在尚仁里的时候,阿湘合了许多的人,推了五次牌九,差不多有八百块钱头钱。不过阿湘输了二千多块,我至今还替他心疼。 ”逢辰道:“怎么阿湘今年输过这好多的钱? ”湘吟摇头道:“今年交了输运,只要捏着骨牌,就是输钱,这几时所以不赌。 ”逢辰道:“今夜你试试手气,看有甚样。 ”湘吟道:“如今这手冷了好几时了,谅来不至再输。待我把你的庄打坍过了,我来做个庄与你看。 ”逢辰道:“说嘴有甚用处,且看你的财运。快些坐下来扳门。 ”湘吟含笑点头,一屁股在逢辰的对面天门上坐下,招呼少牧等一同出手。少牧因听得人说上海的翻戏甚多,逢辰虽然叙过几次,幼安背后总说他不是好人,白湘吟又是第一次见面,须要留点儿神,故此佯称不会,不肯扳门。少霞平时最喜欢的乃是嫖赌,况与逢辰交情甚密,绝不疑心,遂一把手拉了少牧在上门坐下。冶之、志和在扬州时多是泼赌的人,输赢三百五百块钱毫不在心,何况二三十块钱的小庄。因一同坐了下门。
逢辰见众人坐定,把牌洗过,向阿秀要了两颗骰子,推出第一条牌来。各人因是毛关,不肯重打,每人打了一块洋钱。少牧更没有动手。庄家把骰子掷动,乃是个九自头,拿了一个别十,自然通配。第二条冶之、志和在下门上打了十块洋钱,少霞一人打了十块,湘吟是十块,分作二、三、四三道。庄家骰子掷的五点,又是自头,拿了一付风吹八,上门是长八,下门是和板八,天门是戮九,仍是一个通配。三十块钱已不够了,逢辰发起火来,又在身畔摸出七十块钱钞票,配过众人,推第三条。少牧见他牌九甚瘟,打了十块钱的上角。这回骰子是六上庄,上门是个七点,天门又是九点,庄家是副长五,只吃了下门人丁一冶之、志和的十块钱,有了上角少牧十块、少霞十块,天门上湘吟十块。逢辰将钱配毕,摇了摇头,不敢再推拖水,将牌重洗一洗,推第二方。众人看着眼子,有时轻打,有时重打,只有四方牌九,那一百块钱已经输得精光。立起身,让湘吟来推。不料又是一个倒庄,输了二百五十块钱。天已亮了,就此歇手。算一算,少霞赢了一百十块,冶之、志和合赢了一百十六块,少牧打得最小,赢了六十一块。逢辰起先推庄输了一百,后来打庄打回了五十三块、净输四十七块。众人结好了帐,赢家合出三十块钱给与阿秀作头,阿秀谢过收下,分付相帮到聚丰园叫六碗火鸡面来与众人吃,一面把牌骰收拾。
众人吃好了面,起身多要回去,只有湘吟是就在这里睡了。少牧怕与志和等同回,幼安倘已起来,不免犯疑,又有许多责备的话,不如竟到楚云那里睡他一觉再说,因此竟向东荟芳去。临行时与众人订定,今夜准八点钟原班在楚云房中碰和,不可失约,众人诺诺连声而别。
少牧到得楚云那边,楚云未曾起身。娘姨等开了房门,伏侍他进房睡下。这一觉,直到午后两点多钟方醒。楚云等他起来吃饭,少牧随意点了几样饭莱,与楚云同桌吃过。楚云梳头,自己亲手与少牧打了一条辫子,问他此刻到那里去?少牧道:“昨夜打了一夜的牌,今日身子很乏,不想出去。 ”楚云道:“正要问你昨夜碰和,输赢甚样? ”少牧道:“起初麻雀赢了八十多块洋钱,后来贾、白二人推小牌九,赢了他们六十一块。 ”楚云道:“原来是你赢的。你从前许我再兑一只金钢钻戒指,与前兑的配做一对,如今好去与我兑了。 ”少牧道:“一共只赢得一百四十几块洋钱,要兑好的,尚还不够。 ”楚云道:“不够贴些也罢,算你没有赢钱,本来也要兑与我的。 ”少牧拗不过他,微笑应允。楚云催着快去,少牧果然立刻就走。少时,兑了一只戒指回来,共是二百二十块钱,贴了七十三块。楚云将戒带在手上,瞧一瞧,晶光夺目,与前兑的二百两那只甚是配得上去,心下十分欢喜。因见天已晚下来了,留他在房夜膳,候志和等到来碰和。
等到八点半钟,还没一个人来。少牧心中焦燥,正要写请客票到各处去请,相帮报说:“客人进来! ”逢辰与少霞到了,说湘吟因有人请他在美仁里吃酒,散了台面立刻就来。少牧问:“志和、冶之可曾会过? ”逢辰说:“会过的了,他们在艳香那边。只要湘吟一来,写条去请。 ”少牧又问二人:“可用夜饭? ”逢辰回说:“在杏花楼吃过的了。 ”楚云见有客来,敬过瓜子,分付房间里的阿娥姐倒茶装烟。少牧晓得逢辰烟瘾甚大,开了一只烟灯,叫娥姐与他烧了七八筒烟。听得天井里有个客人问:“巫楚云的房间在那一边? ”逢辰听是湘吟声音,放下烟枪,跑至窗口,招呼进房。各人见面之下,湘吟连说“来迟”,逢辰道:“郑志翁与游冶翁也还没有到哩!如今你既来了,我们去请他罢。 ”湘吟道:“原来志翁、冶翁也还都没有来,快快差人去请,只怕少翁等得不耐烦了。 ”逢辰道:“他等在这里不耐烦么?我想他这个所在,就等一辈子也是愿意! ”少牧道:“你又要取笑了!待我写张请客票去请冶之、志和。 ”逢辰道:“你写请客票么?我替你代劳了罢。 ”遂提起笔来,七差八搭的写了一张便票,交给娘姨付与相帮去请,果然一请就来。
房中娘姨们排开桌子,起过手巾,大家入局。仍旧是五十块底麻雀,碰了八圈,又是少牧赢了六十多块,志和、冶之没有进出,湘吟输了六十多块,逢辰巧巧输了十二块头钱。算好筹码,付清现洋,阿娥姐收过了牌,端上稀饭请众人点饥。闲话中间,逢辰说起湘吟真是赌不得钱,逢赌必输。湘吟不服,吃好稀饭又要推起小牌九来。湘吟做庄,输了一百多块。逢辰接了一庄,也输八十块钱。湘吟又赔庄,输了五十多块。乃是少牧等四人合赢了二百多块。提了二十块头钱。湘吟尚要再做一庄,因已三点多了,说昨夜赌了一夜,没有睡得,身体吃耐不起。要做输赢,缓日再来。湘吟遂约定明夜十二点钟以后,准在花巧玲家再做一场输赢,必须大家都到,众人彼此应允,始各散去。少牧那晚依旧住在楚云房中。
明日起身,吃过中饭,回栈一次。幼安不在栈内,动问茶房,知他到集贤里看子靖去了。遂拿钥匙开了箱子,取了三百块钱钞票,四十块钱现洋,出房将门锁好,锁匙交与茶房。兴匆匆唤一部东洋车,又到楚云院中,与他同到一品香吃了晚饭。因天乐窝那夜打唱,楚云要少牧去听书点戏,少牧答应,点了十出,在书场上坐了一回。楚云唱过曲子,回院去了。少牧等到书场已散,看表上已在十一点半,始向花巧玲家而去。
湘吟已与逢辰先到。不多时,少霞、志和、冶之也都来了。逢辰睡在湘妃榻上吸烟,众人散坐闲谈。等到一点钟敲过,院中的客人静了,湘吟才叫阿秀把骨牌骰子取出,招呼众人入局。逢辰要推头庄,湘吟不许,抢住骨牌坐下先推。起初又是输的,后来庄风燥了,赢了六百多洋钱,方才结帐。叫逢辰接下去推,逢辰道:“钱不够了,做什么庄! ”湘吟道:“可有人与你合推,岂不甚好?少霞道:“我来与他合推。 ”湘吟问:“共推多少? ”少霞道:“三百块罢。 ”逢辰道:“我只有五十块了。 ”少霞道:“你就是五十块,余下多是我的。 ”逢辰连称使得。推了十数方牌,不知不觉这三百块被湘吟赢去,旁人多是输的。因这夜湘吟不但自己打得很重,并且把志和、冶之、少牧等打的角宕与一切本门,他总吃在一门上去,做个双输双赢,故把庄家、闲家的钱都输在他一人手里。志和、冶之气他不过,也合着推了一庄,输了二百多块,又是湘吟赢进。逢辰因没有钱,并不曾打。
少牧带来的钱都输完了,逢辰问他:“可要向湘吟挪移? ”少牧说:“与湘吟乃是新交,恐多不便。 ”逢辰道:“白湘翁为人豪爽,借几块钱算些什么!何况你杜少翁是个极体面人,那有不相信的道理?你心上真个要钱,尽管问他去取。 ”少牧道:“既然这样,我也想推一个庄,少是断断不够,须得借我三百块,明日奉还。 ”湘吟闻言,接口道:“三百块钱放在少翁那边,难道我不放心么?说甚明天后天,你快拿去就是。 ”口说着话,手中拿了一叠钞票,一五一十的数与少牧。逢辰道:“如何?我说白湘翁是最爽快的。少翁,你收了他就是。 ”少牧果然照数收了,点一点,足足三百,就坐下去做庄。逢辰也向湘吟借了五十块钱,跟着湘吟,看准眼子,一记一记的打去。有时不跟湘吟,跟着志和、冶之、少霞乱打几下,湘吟必定吃在自己门上。不消片刻钟时,少牧的庄又打坍了。
推到结末一条,庄家一个通配,算一算,钱已不敷。湘吟问:“可还再要移些? ”少牧踌躇道:“再移,不太多了么? ”逢辰道:“不移,你不够配了,再移一百也好。 ”湘吟道:“杜少翁输得很了,须要使他翻翻本儿,一百块钱济得甚事?还是再拿三百去罢。 ”少牧听了,暗想湘吟这人果然很好,点点头儿,回说:“如此最妙。明天我一并还你。 ”湘吟道:“休要放在心上,我望你燥了一庄,停回就加利还我。 ”少牧道:“谢你金口。 ”果然又向湘吟借了三百块钱,把当台应配的钱都配完了。因见湘吟方才推庄的地方庄风甚好,与他掉了一个坐位,重新开手。正是:
甘把千金作孤注,再将一局博翻梢。
要知杜少牧这一局胜负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荡子临歧话别难美人布局迷魂易
话说杜少牧对幼安说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东西,明日好一早下船,却一部东洋车如飞的到西荟芳巫楚云家而去。岂知楚云在天乐窝书场上未回,偏偏又有人来叫局,房间里的阿娥姐〔催〕相帮赶快去转去。少牧暗想来得很不凑巧,不如把局钱开消楚了,早些回去,何必在此呆等。因向阿娥姐说知,明日要动身回苏,说不定何日再来,叫他到帐房里去抄张局帐,一共有多少堂唱。那阿娥姐年纪三十多了,应酬客人甚是周到,并且又是一个老口,楚云没有回来,那里肯抄了局帐放他出去?回说:“二少爷既然明日要回府去,我家先生立刻就回,且请宽坐片时,听得他还有什么说话要与你说。倘然你先自去了,先生回来必要抱怨我们。 ”说毕,又把别的言语去兜搭他。少牧不便竟走,只得安心坐等。
约有一点多钟光景,楚云方始回来。少牧一见,恍如天上跌下了一件至宝,从心坎里欢喜出来。那楚云也满面春风的道:“二少爷,你来了么?这几天在什么地方? ”少牧尚未回言,旁边阿娥姐道:“先生,你莫问他这两天在那个所在,他明天要动身了,今天才来,总算他还有点意儿。 ”楚云闻言,急忙问道:“明天动身到那里去? ”阿娥姐道:“想是二少爷怕府上边的二少奶奶多冷静了,故此要回去陪他! ”少牧道:“休得取笑!我当真明日要回去了。 ”楚云道:“你家中有甚事么? ”少牧道:“事是没有,出门得日子多了,自然须要回去。 ”楚云道:“你是几时来的? ”少牧道:“正月十六动身来的。 ”楚云道:“此刻是几时了? ”少牧道:“是四月初了。 ”楚云冷笑道:“出门了两个多月,怎能说得 ‘日久 ’二字!难道做买做卖的人,在外头一年半载不要耽搁?也不见得家里头的老婆冷静死了!怎的你偏是这般要紧? ”少牧笑答道:“二少奶奶是不要紧的。 ”楚云瞧了一眼道:“二少奶奶不要紧,是那个要紧?只怕他一个人在家里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写信来催你回去,因此你好象接了军批令箭一般,星夜就要动身,那可不是顽的!你明天早些下船,但愿顺风顺水,马上赶到苏州的好!但不知你一个人回去,还是有甚别人作伴? ”少牧道:“你不晓得我与谢大少爷一同出来的么?自然两个人一同回去。 ”楚云道:“可就是叫桂天香那一个姓谢的?他早早说要回去了,怎的这时候还没有走? ”少牧道:“他本来早回去了,只因等着我一块儿走,故此也没有动身。 ”楚云道:“这是句什么话!难道你一辈子住在上海,他也一辈子不回苏州?世上边就是老子管着儿子,俗语说得好: ‘儿大不由爹’,也没有这样利害。偏你听信着他,叫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叫你回去你就不敢再在这里。怪不道好几天你没有来,原来又是被那姓谢的缠绊住了。我却错认做这个人已经回去,你又做了别的相好,不把我放在心上,绝迹不来,我白白的与你相好一场。真是世界上的男子看来负心的多,令人又气又恼! ”少牧道:“这几天我没有来,其中有个缘故,却不干姓谢之事,你休错怪了人。 ”楚云道:“不是姓谢的把你缠住,不许你来,还有何人?你休哄我! ”少牧道:“谁来哄你?只因这两天与贾逢辰等赌钱,没有工夫。 ”遂把白湘吟怎样做局,众人怎样输钱,谢幼安怎样疑心,凤鸣岐怎样捉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楚云听罢,伸手把少牧拧了一把道:“你这个人,什么会输这许多的钱?我要你兑一只钻戒,你推三阻四的总是不肯,却情愿送与那一班人。虽然拿了几百块钱回来,先前输的已是追不转了。我替你疼惜这钱! ”少牧道:“钻戒不是前天兑给你了?怎的你还说我不肯? ”楚云道:“那是拿赢钱兑的,可知道是我的财运,见不得你的心迹。若使那日没有赢钱,只怕至今还没有兑,你还卖什么情?如今闲话休提,你明天一准要行,此刻已是十二点钟多了,你该早些回栈,那姓谢的一定等候着你。他是个生死至交,比不得我一个妓女,心上有兴,走来坐坐,当了面也像个很有意思的人;谁知一转了背,就把人抛到东洋大海去了。想起来总是前世不修,今生从没见过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说他做甚! ”讲罢叹口气儿,就在那张红木烟炕上面朝内睡了下去,绝不做声。弄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回头叫阿娥姐扶他起来,有话好说,楚云不睬。少牧走至炕边,自己来扶,楚云把两只手掩着面孔,也不理他。少牧无奈,叫阿娥姐把炕上的烟盘傢伙收拾起了,软绵绵的也在炕上睡了下来,低低说道:“你心上到底要我甚样?尽管与我说知,只要我做得到,总可依你。况且我明日动身以后,说不定隔了一月半月就要来的。你休这样着恼,快起来,与你再说句话。 ”楚云只当得没有听见,仍不开口。少牧又道:“好妹妹,你是一个极好的人,为甚今儿晚上忽然使起性来?可知我欢喜着你?明儿我要回去,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一则家中屡次有信来催,二则姓谢的见我住在上海嫖赌吃着,总不是件事儿,故此他要逼着我一同回家,也是做朋友的好意。三则我在上海并没一些正事,倘要长久耽搁,却教我怎样回覆家中?你也与我子细想想,不要只怪我明天定要动身,把你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楚云依旧一句话也没有回他。
少牧此时没了法儿,暗想青楼中那有这种执之一见的女子,客人要动身回去,也是常有的事,为甚一听见就着起恼来?凭你甚样对他言讲,他总是一言不发!但不知要把我留在上海怎样?何不探探他的口风?倘然有甚别的深意,我就再在此耽搁几天;若是没甚意思,开消了他的局帐,立刻起身就走,岂不甚好?想罢一番,把身子睡近些儿,咬着楚云的耳根道:“好妹妹,你千定不要发恼。你对我说,倘然我明日不动身了,你待甚样? ”楚云始开口道:“谁叫你不要动身?有家有室的人,自然应该回去。我恼的是自己蹉跎得不好,本来我有许多说话要与你说,这两天你偏偏不来。今天来了,却明天又就要动身,叫我甚样来得及说! ”少牧道:“你有什么说话,此刻好讲,我可以听得你的,听你就是。 ”楚云才把脸儿回了转来,又叹口气道:“你晓得我今日本来要差人到栈里来请你么? ”少牧道:“请我是晓得的,为甚事情,我却没有知道。 ”楚云道:“事情我没有说起,你怎得知?不过你明天既要动身,说已迟了,不如不说也罢。 ”少牧道:“好妹妹,你又来了。自古道‘说话不说不明’,你且说了出来,动身不动身我们好慢慢再讲。 ”楚云道:“目今不是四月初旬,离端午不过一个月不到了么? ”少牧道:“是。 ”
楚云道:“我到端午,自从吃这碗烟花饭起,足足是六节了。这六节的日子,真是比着过六年还难!可怜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怎配做这无耻勾当?前年秋季里,有个客人是广东人,到湖南去做官的,前程却也不小,听他说署过两次道台,他一心要娶我回去,无奈那时节我的母亲尚在,不便带着他出门,故此没有允许。后来我母亲于秋后死了。冬季里又有一个茶商客人,年纪五十多岁,原籍徽州人氏,他想娶我到徽州去,据说正室是故世的了,进门去乃是一个继室。家中有两个儿子,已多娶了媳妇。我看这人虽然很有些些家私,争奈是年纪大了,并且说话里头有些靠不甚住,因此上又没有允他。但心上边却时时刻刻的不愿吃这饭儿,只望的是早能够嫁人一日,便是早能够出头一日,无奈没有对眼的人。那一天与你在天乐窝书场上边初次见面,说也奇怪,我心上就有了你这个人。后来,你来叫局、吃酒,真是喜欢得了不得,所以不多几天,就与你有了交情。我巫楚云虽然身在娼门,人们瞧起来是闲花野草,容易攀折得的,谁知道有交情的客人却也不多,有了交情抛不了的便是没有,偏是为了你这个人,不知怎的,心坎里发热出来。可怜我还是个讨人身体,只好暗暗的藏在肚里,却不能够放在面上,怕的是被抚蓄娘与娘姨、大姐们知道了,说我有了恩客,这是堂子里最犯忌的。因此只望你时来走走,要暗里头说几句知心话儿。谁知道你又马上就要走了!想我巫楚云生得好条苦命,令人怎得不恼! ”说着,呜呜咽咽,好像要哭出泪来。少牧连忙温慰他道:“你休如此伤感,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与我听。到底你要把我留在上海有甚意儿? ”楚云道:“我要把你留在上海,我实对你说明了罢,我想与你商量,可能够住到端午,等我把外边的局帐收清楚了,你与我妥妥当当想个法儿。倘然你家里的少奶奶为人慈善,你自己能够作得主意,可与我抚蓄娘说知,竟把我娶了回去,或者住在上海,或者同到苏州,我总听你意思;若是你自己明白,估量着一时不能娶我,或者力量里有些不及,可替我借几百块钱来,先把我的身体赎了,免得受人节制,下节我自立门户,再做他一两节生意,你慢慢的回去设法,总要成功了这一桩事儿才罢,否则死也不甘!我心里头要与你说的,就是这几句话,不晓得你的心里甚样?你也细细的盘算盘算。 ”
少牧听罢,他本来是个钟情的人,又在风月场中并没阅历过的,听了这些言语,觉得巫楚云句句是真,心中又是怜他,又是感他。沉思半晌,竟把那回去的念头顿时撇在一边,也不想家中妻子盼望,兄长挂心,客栈里有良朋焦急;却心心念念的痴想要把楚云拔出火炕,弄出许多几乎收拾不了的事来。当下回答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但不知你究竟是何方人氏,父母在日作何生理?如何流入娟寮?共欠人多少债项?说明了,我好替你做主。 ”楚云道:“说也惭愧。我本苏州人氏?父亲姓钱,名唤用之,母亲金氏,并无兄弟。家住北濠,向为县中书吏,我父在生,寻下的钱,吃着嫖赌,甚是撒漫,因此一无积蓄。到得亡故之后,母亲又不合吸上洋烟,坐吃山空,欠了人家无数的债。苏州住不得了,才到上海干这事儿。初时在东尚仁里,原是自己身体,名字叫花含香,生意尚好。不幸做不到三节,母亲又得了烟漏重病,卧床不起,足足两月有余,眼见得是死多活少,这两个月的医药开消多是向人借贷来的,母亲一死,日后如何得了?故此始把我抵在这里,改了现在的名字,做了讨人。一共是四百块钱,抵据上写明四年为期。我母亲自从将我抵出,那病体日重一日,就亡故了。现在举目无亲,说起来你想惨也不惨! ”少牧闻言,踌躇道:“你押在这里既是四年为期,如今尚还未满,倘然我要娶你,自然你抚蓄娘不能拦阻从良;若然一时间我娶你不来,须要回到苏州,与家中人商议定妥,那就耽搁工夫,必须先要赎你出来,不知你娘可有别的话么? ”楚云道:“没有满期,怎得不费些口舌?但他们要的是钱,只须加上一两倍儿,那有做不到的事情? ”少牧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就好办了。我明天就一准不去,且等姓谢的先是动身,我托他带封家信回家,信上边把你的事情略略叙他几句,看家中的覆信如何,再行定夺。你道如何? ”楚云听了此言,忙接口道:“这话你可当真? ”少牧道:“丈夫一言,谁来骗你! ”
楚云在炕上边站起身来,道:“既是这样,你也起来,我还有话与你商量。 ”少牧果真也站了起来。楚云先问阿娥姐:“现在有几点钟了? ”阿娥姐道:“一点多了。 ”楚云道:“一点多怎的还没有打烊?可把洋灯息了,房门也关了罢。 ”又回头问少牧道:“你今天可不去了么? ”少牧尚还没有答他,楚云夹手把他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那一件蓝漳缎马褂叫阿娥姐折叠好了,放在橱内。少牧知道回去不来,乐得安心住下。楚云又唤阿娥姐把自己炖的莲心桂元取来,盛做两碗,与少牧一同吃过,洗了个脸。阿娥姐伏伺楚云把头上边插戴的钗环各物多卸下了,与小大姐等出房自去安睡。楚云宽去外衣,只穿一件大红绉纱薄棉小袖紧身,西湖色绉纱裤子,灯下看了,更显得千娇百媚,与白日不同。少牧愈觉得六神无主,说的话更是句句依从。
好个巫楚云,不愧是个名妓!他要少牧着迷,方好使他花钱,故才放出这手段来。宽好衣服,尚故意的不去上床睡觉,在妆台上取出一个白铜香匣,印了一匣寿字香末,取个火来点着,焚得氤氤氲氲的满屋多香。又在抽斗内取出三十二张牙牌、两本《牙牌神数》,在灯下起了一数。第一次十六开上上,第二次四开下下,第三次二十一开又是上上。叫少牧替他翻开书来查看,见上刊着:
成算在胸中,安危道不穷。
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
又有四行解语道:
所事本非难,忽然平地起波澜;所事原非易,平平淡淡终有济。
又有六名断语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道在中孚,占在丽泽。
少牧看罢,交与楚云,问他起的可是为了终身?楚云道:“怎的不是!你与我详解详解,这数不知起得可好? ”少牧道:“这数虽然没有什么好处,那语句却也不坏。 ”楚云接过书来自己子细一看,道:“这数起得好灵!你看:‘成算在胸中’这一句,起句便已道着我的心事。‘安危道不穷’,明明是叫我不要多疑。结末这‘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两句,据我解来,分明暗暗指点着你,叫你背水立阵,不要回的去的意思。你想可能当得一个‘灵’字?不过,解语里头尚有‘忽然平地起波澜”、‘平平淡淡终有济’二句,莫是这段姻缘似易实难,似难实易,其间尚有许多周折?这却怎处? ”说罢,又把断语看了又看,道:“在这里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是指着你,只怕写信回家,家中人一定不允,乃是失着。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是指着我,或者叫我代你想个法儿。‘道在中孚 ’这四个字,明明叫你我二人不可失信。 ‘占在丽泽’,是应在朋友身上成功,必须寻个好友,圆全这桩事儿。不知解得有些对么? ”
少牧道:“照此详解,果然有理。但那朋友是谁?不见得竟应在姓谢的身上? ”楚云摇头道:“姓谢的这个人休要提他!难道你除了此人,在上海竟没别个么? ”少牧道:“朋友尚多,知己的人,除了姓谢的,还有李子靖、凤鸣岐、平戟三三个,无奈他们的性格也与姓谢的差不甚多,若要托这事儿,一定成不得功。 ”楚云皱眉道:“如此说来,难道竟罢了不成? ”少牧道:“这事真个你替我想个主意:第一件,是我明日不回苏州,若无家信带去,却教我对姓谢的甚样说法?第二件,就是想出了一个人来,还是与他商量办事,还是与他商议钱财?我家中既不把此事提起,带出来的盘川已只有一千多银子了,焉能干得事来? ”楚云道:“一千多若是赎身,已经差不多了;若要娶我,果然不够。这便如何? ”低着头想了一回,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少牧道:“有个经营之,我记得与你同台面吃过酒的,你与他可知己么? ”少牧道:“经营之却还要好。问他怎的? ”
楚云道:“那便我有个极妙的主意在此。他是做久安里杜素娟的,方才我遇见跟素娟的娘姨阿翠,说起他今夜在那里碰和,碰过和大约不回去了。你明天早些起来,到久安里寻他,把我们今夜商量的话一一说知,央他一同回栈,向姓谢的撒一句谎,只说前几天你与他要合股在上海开一书局,如今房子已借定在抛球场地方,昨日接到外国来信,托人办的那副机器,再过一礼拜,可以送到上海,端整把房子收拾,便可择吉开张。这个生意是将来包赚钱的。目下开办的时候,说你不可回家,必须在上海照顾诸事。可使姓谢的先自回苏,托他带封信去,说是资本尚恐不敷,再寄三四千两银子到申应用。那姓谢的听见你与经营之在上海合股贸易,那是一件正经事情,怎能够一定要同你回去?就是你家里的人,晓得你在外开张店业,并不是浪荡逍遥,说不定竟寄几千银子出来。那时,不但我的事情可了,并且手里头有了银子,尽可住在上海,当真与经营之做些生意,安安稳稳地过他几年,究竟比住在家里散心,真是一举两得的事,你想有甚不好? ”少牧听罢,点头赞道:“计倒果是一条好计,但不知经营之可肯撒这个谎? ”楚云道:“营之是个极势利的,旁人央他或者不肯,你去只要说(把)家中倘然真个寄银来申,事成之后尚有盈余,一定合股做些买卖。他晓得你当真有钱,看来包你一无推托。牌课上 ‘占在丽泽’这句,定是应在此人身上。你明天赶紧找他是了,不必多疑。 ”只说得少牧满心欢喜,恨不得立刻天明,一脚就到久安里去。楚云见少牧主意已定,瞧瞧自鸣钟,不知不觉已三点半了,把牙牌与牌课书收拾停当,笑微微与少牧登床睡觉。
耽着心事的人,到得八点钟,双双的多已不唤自醒。大家披衣起身,楚云唤阿娥姐进房倒脸水,洗过了脸点心也没有吃,催着少牧前去。少牧不敢迟延,急忙走到杜素娟家。因营之每天九点钟必要到票号里去一次的,故而也已起身。素娟在那里与他打辫。一见少牧进房,营之说:“少翁,来得好早,谅来有甚贵干。幸喜我还没有出门,不然就遇不见了。 ”少牧回说:“果然还巧。 ”回头叫娘姨端过一张椅儿,附近营之身畔坐下,低低的把昨夜与楚云商议各话,子细述了一番,要央他一同到栈里头去。营之初时不允,后来少牧讲了许多好话,并说家中寄银来时一准提出二千两银子放在他汇票号内,预备将来生意资本,始得允许。叫少牧回到楚云那边,略等半个钟头,候他到票号里去过回来,再一同到长发栈去。少牧大喜先回。
营之坐了包车,如飞的跑到号中,问一问并无要事,就到荟芳里下车入内,其时只有九点一刻。楚云见他来了,要言不烦的向他当面央恳了几句话儿。营之对少牧道:“天已不甚很早,恐姓谢的等着动身性急,我们就此去罢。 ”少牧道:“就去最妙。 ”两个人遂一同出院,一个仍坐包车,一个唤了部东洋车,到长发栈寻幼安说话。做下圈套,要幼安先自动身回苏,并想托他带信寄银。正是:
眼中有刺须教拔,手里无钱诓取来。
不知谢幼安见了二人,可听信他们言语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升平楼惊逢冶妓天乐窝引起情魔
话说冶之等在丹桂看戏,正当赛活猴扮着武松,使动真刀,要杀张都监时,猛听得边厢里人声鼎沸,楼上楼下看戏的人无不心下着惊,疑是火警,都想奔逃。幸亏有几个看清的天津人把手乱摇,大喊:“没有什么事!请大家坐下瞧戏! ”一面唤管门巡捕进来,拉了一个身穿短衣的人,往外如飞而去。众人始定了心,重新坐下。锦衣不解,问冶之:“这是为甚缘故? ”冶之也不知道,把手向马夫一招,先将携来的千里镜交给了他,然后问他:“边厢里为甚事情吵闹? ”马夫道:“听说是一个看戏的乡下人失了东西,查是被隔座的一个青插手偷摸去的,故此滋闹。现在已被巡捕拉到捕房里惩办去了。 ”志和道:“什么叫青插手?可是此人名字? ”马夫笑道:“青插手并非名字,乃是江湖上切口。剪绺的叫青插手,犹如偷鸡贼叫采毛桃,大早里窃物的叫踏早青,窃人家晒晾衣服的叫戳天表。 ”冶之道:“偏是偷东摸西的人有这许多混号,人家听了诧异。 ”
志和又问马夫道:“这时候有几点钟了?戏馆可就要散么? ”马夫道:“已是十一点二刻了。台上《鸳鸯楼》演完就要散场。少爷可要先走一步?我去点起灯来。 ”冶之道:“早走一步也好,免得挤个不了。 ”遂分付马夫先去料理车辆,一面与包厢里贾逢辰及阿素打个手式。二人会意,点点头儿,立起身来,也都走了。锦衣见冶之等俱要回去,唤轿班点好了灯,却仍不肯坐轿,原要与幼安、少牧同行。二人那里肯从?锦衣始告别登舆,先自回栈。冶之、志和候马夫关照车子来了,别过幼安、少牧,登车向尚仁里阿素那里找逢辰而去,直至二点多钟方回。按下不表。
“冶妓”原作“浪妓”,今从目录改。“冶”通“野”。
且说少牧见众人已去,因腹中觉得有些饥了,不等戏完,同〔幼〕安出了戏园,到宝善街春申楼吃了一盆肉丝炒面、十卷虾仁春卷,雇车回栈。是夜天气甚寒,微微的降了一阵春雪。幼安本是不惯夜深的人,又多吃了些面食,路上更冒了些风,身子有些不甚自然起来,睡在床上,遍体焦热。因恐少牧知道着惊,故而并不与他提起,只管盖着被儿蒙头酣睡。到了次日起身,觉得口干舌燥,寒热未净,因复和衣而卧。少牧见了,上前动问,并要唤茶房来请个医生,开方调治。幼安因自己知道不过是偶尔感冒,力阻不必。到了午牌时候,茶房端上中膳,幼安吃了小半碗饭,胸口饱胀,吃不下了。
少牧好生纳闷,要想私自倩人延个名医,争奈人地生疏,上海的郎中,又都不知请了那一个好。可巧李子靖与平戟三两人到来,见幼安有些不爽,子靖因戟三无书不览,医理一道本甚高明,就央他开方调治。戟三也不推辞,诊过了脉,看过舌苔,说是寒食阻滞,并无大病,遂写了一张药方,无非桑叶、紫苏、防风、桔梗、焦面、查炭等散寒消食之品。少牧大喜,将方交给茶房,到三马路画锦里冯存仁药店撮了一帖药来,照方检过,令茶房煎好,送与幼安服下。戟三叮嘱:“服药之后,须要盖被取汗,睡一觉儿,明日一定就好。 ”自己与子靖告辞回家。少牧央他明日到来转方,戟三诺诺而去。
隔房荣锦衣因闻幼安有病,进房瞧探,冶之与志和两个也一同过来,说了许多保重的话。冶之问少牧道:“今日幼翁既有贵恙,谅是决不出去的了。昨夜贾逢翁嘱我转邀荣锦翁与阁下三人准六点钟在四马路聚丰园小酌,我已斗胆代允下了。少翁可肯同去,领领他的情儿? ”少牧道:“本来当得奉陪,无奈安哥有病,未便出门。烦冶翁转谢逢翁,只说心领是了。 ”冶之笑道:“幼翁的尊恙不过是感冒风寒,少翁出去之后,让他在房静养静养,必定好了。逢辰今晚这酒,原是三位的专席,幼翁既然不去,你如何也推却起来?难道不怕人家扫兴? ”志和也道:“少翁如放心不下,早些回来便是。 ”少牧仍是执意不允。锦衣道:“话虽如此,少翁不去,逢翁那里未免却情;若是去了,幼翁一人在寓也甚不便。我的长随荣升,他本来闲着,可要唤过来作个伴儿?一则幼翁要茶要水可以使唤,二则少翁在外也可放心。不知意下如何? ”少牧尚未回言,幼安听三个人你言我语,料着少牧拗不过去,因在床上答道:“牧弟倘要出外,谅我无甚大病,尽可放怀。但望早些回来,免我记挂就是。 ”少牧尚要推辞,众人那里肯依!冶之更催着就去。少牧道:“逢翁约的是六点钟,此刻不过四点左右,就使要去,何必这样性急? ”冶之道:“其中也有一个缘故:逢辰在聚丰园原说是六点钟,却先约五点钟在四海升平楼茶馆会齐同去。此时已四点半了。锦翁是有轿子的,他可独去。我与志和现有马车,你何不一同前往?这部车坐身很宽,三个人还可坐得。 ”少牧沉吟半晌,道:“既然如此,待我换件衣服,二位先请分付马夫、轿夫端整车轿可好? ”冶之道声“请便”,即唤茶房喊马夫上楼,叫他将车配好;又唤锦衣的轿班提好了轿。那少牧开箱换了一件淡雪妃花缎灰鼠袍子,竹灰花缎洋灰鼠马褂。穿着已毕,走至幼安床边。幼安勉强起来,附耳说了几句话儿,少牧唯唯答应,随同众人下楼。幼安说声“恕送”,仍旧倒身睡下。锦衣果唤荣升过来作伴,暂且按下慢言。
再说少牧与冶之、志和出了栈房,上了马车。锦衣也上轿而去。不消半刻多钟,马车先到。三人在升平楼门首下车,等着锦衣来时,挽手上楼。因工部局里的章程,所有车子、轿子概不准在当街停歇,故嘱马夫、轿夫先自回去,晚间到聚丰园来接。这里四个人上得茶楼,要想拣个座儿,那知逢辰早已到了,靠在窗口一张大理石桌上,泡茶候着。一见众人,趋步上前,笑脸相迎,忙唤堂倌过来,动问各人用什么茶。锦衣分付泡碗雨前,冶之、志和俱是洋莲,少牧是红寿眉,堂倌依言自去整备。不多一刻,送到桌上。逢辰问:“幼安如何不来?不肯赏个脸儿! ”少牧道:“他因偶冒风寒,今日未曾起床,所以不能奉陪,嘱我转言道谢。 ”逢辰道:“原来幼翁有恙,我还没有知道,这是错怪他了。停刻你回寓之时,尚烦致意请安,说我明日须要亲到贵寓。 ”少牧连称“不敢。 ”逢辰回头问冶之道:“姓谢的既然不来,你可与我再邀些别的客人? ”冶之道:“你若客少,稍停到聚丰园时可写请客票,到兆富里去请经营之,包你一请便来。 ”逢辰道:“这便很好。 ”
众人正在说话,忽见有两个妇人,一个年约二十以外,一张削骨脸儿,微微的有几点细麻,身上穿一件八分新蓝宁绸羔皮女袄,下系洋雪青绉纱绵裤,元色绉纱绣花裤带拖下有一尺来长,一双高底脚儿半帮花淡湖色绉纱鞋子,却走一步扭一扭的,装做真正小脚一般;一个年约四十以外,头颈里擐了一块白绒线的围颈,身上是广蓝洋布棉袄,元色绉纱棉马甲,青布裤子,元色布裙,是个佣妇模样。走了过去,又跑了回来,顷刻之间有三四次。少牧明知是个雉妓,上海叫做野鸡,虽然苏州也有,举止却是不同,故此细细的瞧了几眼。那雉妓误认是看上了他,暗使佣妇过来,笑嘻嘻的说道:“大少爷你瞧什么?可到我们姑娘家里坐坐? ”少牧在稠人广众之中,不提防有妇人与他兜搭,况且到了上海,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是破题儿第一遭,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当不曾听得,回转脸儿向窗外瞧。谁知这雉妓又认少牧是个嫩脚色儿,不能对着众人当场出彩,因搭讪着脸扭扭捏捏的走至窗口阑干那边,将身一靠,恰与少牧打个照面,微微笑了一笑,顺着手儿走过来,要想拉他。冶之等看此光景,一个个多掩口而笑,弄得少牧无可奈何,不由不讨起厌来。
也是事有凑巧,其时茶楼上面来了一个古古怪怪、拘拘执执的人。此人姓方,名叫学正,别号端人,乃直隶宛平县人氏。年纪五十余岁,曾入黉宫,未登乡荐。为人开口圣贤,闭口道学,乃少牧的父辈至交。近年处馆上海大南门内,训蒙度活。这日因到升平楼寻一个书局里的朋友,要买一部《经策统纂》,预备秋间下场求取科名。上得楼来,东张西望,奇巧遇着少牧。正要走近去接谈,见这雉妓在那里勾引着他,心中大怒。且不与少牧讲话,双眼一横,厉声喝道:“谁与你纠缠不清!好个不要脸的妇人! ”那雉妓是不防着的,倒把他吓了一跳。正待还口,旁边那个佣妇斜着一双老虫眼睛,把端人瞧了一下,开口说道: “人家的事,干你什么?要你这样费心! ”端人一听此言,勃然大怒,虽已上了年纪,那无名火不知顿时冒有几多的高。少牧听得有人说话,仔细一看,见是端人,因系父执,连忙立起身来,口称“端叔请坐”,端人竟如没有听见,只是瞪着眼睛,要合两个妇人寻事。究是锦衣有些涵养,想这种人不犯着与他一般见识,向冶之、志和、逢辰等递个眼色,一齐过来相劝。那时靠楼梯一张桌上,另有一个廿余岁的大脚妇人,与着一个男子同坐吃茶。这男子似乎认得雉妓,走过来向肩上轻轻一拍,涎着脸儿说了几句解劝的话,竟被他劝下楼去。
端人方与少牧坐下,问他: “几时到的?现寓那里? ”少牧一一回答过了。问端人近在那里设帐,来此何事?端人也细细告诉一遍。逢辰要少牧转请端人同到聚丰园去,端人本已应允,谁知尚仁里花小兰家的阿素因这日院中烧开帐路头没人吃酒,并且小兰是上天乐窝书场的,书场上这夜又是打唱日期,必须寻个客人点几出戏,故到升平楼来。见了逢辰等众人,因隔夜先曾说过,笑迷迷走到身边,一屁股坐在旁侧那张骨牌杌上,嬲着要逢辰摆酒,冶之点戏。原来冶之昨夜丹桂看戏之后,同逢辰到小兰家中,阿素见了,甚是亲热,说小兰是小先生,不妨大家照应照应。冶之本已有了阿素的意,立刻叫小兰唱了一个堂唱,开消了两块洋钱,算是攀过相好的了,说明以后叫局、吃酒、碰和一切,与贾逢辰无须回避,故此今日要强拉他前去点戏。端人看此光景,又有些瞧不上眼,托言尚有别事,起身告辞。少牧久知他性情古怪,不敢强留。逢辰见少牧不留,又见此人有些不能亲近,也不十分相强,拱拱手儿由他自去。
阿素与众人嬲了半天,先是冶之允了八点钟到天乐窝点戏,后来逢辰也拗他不过,说定点了戏便来吃酒,好在未邀别客,就把聚丰园一局改着到尚仁里去。阿素始欢欢喜喜的先自走了。众人又略略坐了一回,已是上灯时候。冶之因到天乐窝去尚还太早,邀志和等往华众会打几盘弹子,消磨这一会儿。志和也甚高兴。逢辰惠了茶钞,一同下楼。少牧因匆忙之际,不曾与楼梯口方才解劝的这人招呼一声,这人暗恨瞧他不起,冷笑一声,与着大脚妇人说了好一回话,直到八点多钟始去。
看书的须要记着,这一部《繁华梦》伏线甚多。那适才与少牧勾搭的雉妓,乃江北人,名唤王月仙。初时生意不甚大佳,后来姘了一个安庆流氓,住在荟香里内,改作住家野鸡,专做仙人跳的事儿。后书杜少甫泛舟寻弟,与乡人钱守愚一同到申,钱守愚误入圈套,大受诈累。又欲图诈邓子通未成。后话甚多。那与大脚妇人同桌吃茶、上来解劝的人,祖籍南京,姓计,名唤善谋,别号万全。为人诡计多端,专一拆梢滋事,是一个极不安分的人。却每日里鲜衣华服,在四马路茶寮烟馆走来踱去,惹事寻非。那个大脚妇人是他姘妇,也是雉妓出身,名王月卿,与月仙乃是姊妹,所以认识。他来相劝的时节,原望在少牧身上有些油水寻的;即使不然,那茶钞自必与他惠去。谁知睬也不睬,因此怀恨于心,日后屡屡生事。这虽多是后文,我先略略交代一番,也晓得这部书机神一片,并不是胡乱诌的。
如今应先说本回书中天乐窝引起情魔这节话儿。那冶之与志和等到华众会打了三盘大弹,逢辰又合冶之打了一盘小弹。锦衣、少牧是不会的,并不动手。志和在身边摸出一只金表一看,不知不觉八点半钟,催着冶之快到天乐窝去,点过了戏,好去吃酒。冶之答应。
五个人出了华众会,向东到天乐窝而来。门口有人高喊一声 “上来五位”!楼上接应,便有堂倌过来,领到第二排台子上坐下,泡了五碗茶来。其时书台上已经唱过开篇,王者香在那里唱《钓金龟》。接下是客人点的王宝钗《落花园》、《祭塔》,翁梅倩《目莲救母》、《乌龙院》,王秀兰《清官册》、《一捧雪》,洪漱芳《八阳》、《赏荷》,金宝仙《取城都》、《天水关》,周湘云梆子调的《大香山》、《春秋配》各戏,或是十出,或是八出,最少的乃是两出。冶之唤堂倌取过粉牌,写了十出京戏,叫催尚仁里花小兰来。逢辰道:“十出不太多么? ”冶之道:“我们终算有些名气的人,若点三出、两出,脸子上过不过去,说甚太多? ”逢辰始不再言。
少顷,听得楼下高喊一声:“先生上来! ”冶之只认是小兰到了,引颈望时,却不认得。但见那人年约十八九岁,不长不短身材,雪白一张瓜子脸儿,生得十分娇媚。上身穿一件外国五彩缎洋灰鼠袄,周身水钻边镶滚,行动时雪亮的耀人眼目。下身是淡湖色绉纱百摺裥裤子,水钻边的裤脚,并不系裙,一双洋雪青缎子平金绣弓鞋,看来只有三寸左右。与那跟来的一个小大姐手牵手儿,走上台去。冶之目不转睛的几乎看出了神,志和、锦衣也各暗暗赞美。少牧自到书场之后,见了这许多花枝般的人儿,不比升平楼遇见的是个雉妓,看不上眼,全不在心,此时只恨那些妓女一个个叫不出他名字,分不出李艳张娇。见逢辰甚是熟悉,故向他细细动问。忽然看见又来了一个绝色的人,也是夙世里有些风流冤孽,情魔一动,这心就拿他不住起来,急问逢辰:“此人是谁? ”逢辰答道:“这是上海有名的巫楚云,住在西荟芳里。品貌甚好,曲子又高,应酬更不必说,乃是头等。他家共是姊妹三人,楚云最小,长名峡云,次名岫云,多是色艺双全,却算楚云更是出众。少翁你看如何? ”少牧道:“果然甚好。 ”冶之遂怂恿道:“少翁既然赏识,何不点几出戏?将来有甚应酬,就好叫他的局,岂不甚妙? ”志和道:“停回到花小兰家吃酒,少翁就要叫局,何不试他一试? ”逢辰听了二人之言,也便竭力撺掇着他。少牧被众人你言我语,没了主意,又因心上爱着这人,遂唤堂倌过来,照着冶之一样写了十出戏文。那小大姐拿了银水烟袋便来装烟。
但听得楼下又喊了一声:“先生来! ”方是小兰到了。阿素同着他上了书台,也取烟袋下台装烟。台上楚云因有堂唱来催,先唱了一支《牧羊卷》,果然响遏行云,听的人无不喝采。又令后场换道笛子,唱了一支《佳期》。与大姐丢个眼风,大姐会意,收了烟袋,说声:“各位大少爷,停刻请一同过来。 ”等候楚云下落书台,依旧手牵手下楼而去。少牧一眼看着,直至走得看不见了,方才回过脸来。觉得心上边如失了一件贵重东西一般,忐忐忑忑个不了。
小兰候梅倩等唱过点戏,他年纪虽小,倒是个大喉咙儿,唱了一支《黑风帕》、一支《打龙袍》,虽不十分入彀,也还亏着他不甚脱板。阿素见小兰戏已唱过,因家中台面端整久了,催逢辰等一同到家里头去。冶之本来也要去了,与少牧把点戏洋钱并书茶小帐一齐付讫,一窝蜂同着阿素下楼。阿素先去伏侍小兰上了轿子,回身与众人要行。忽然少牧想起幼安有病,独自一人在栈,不便过于夜深,要回去了。逢辰那里肯依?说从来没有请客吃酒、空着肚子放他回去的事。虽约的是聚丰园,如今改了花酒,不过不恭敬些,断断不能不去。冶之、志和也均苦苦相留。少牧一则却不过情,二则心上有了楚云,方才书台上面隔着较远,未免不甚清楚,若在席上叫他来时,好细细的看一个饱,因此也就允了。逢辰等方与阿素往西而行。
进了大和丰土栈弄堂,转湾往东,不多几步,已到院门。小兰本是楼下房间,相帮的喊(着):“客人进来! ”只见小兰早已回转,笑迷迷的迎将出来。众人进内坐定,娘姨绞过手巾,泡上茶来。逢辰央志和写请客票请客,志和问:“请的是谁? ”逢辰道:“一张是你方才说的兆富里去请经营之,一张可到百花里花笑红家请康伯度。 ”冶之道:“不是洋行里头的康老大么? ”逢辰道:“正是此人。 ”志和遂依言写好,交与阿素,分付相帮速去。阿素在湘妃榻上开了一盏烟灯,装了一筒洋烟,递与逢辰吸过;又装一筒,递与志和。正要吸时,忽听相帮喊声:“阿素姐!客人进来! ”连忙与逢辰一同立起身来。正是:
既然有酒欢今夕,未可无人到此间。
不知来者是谁,这席酒吃到几时方散,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