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犹豫的问道：“那你一个月想要多少？”
沈夏伸出三根细长的手指，江水开口：“三百？”
“不是吧大哥，你也太会压榨劳动力了，不带你这么降价的，我去工地搬砖也不止这个价。”
“你搬不动，三百也没人给。”
“好好好，我他妈真是服了。”沈夏忍不住爆粗口，又声音严厉的说：“三千，能不能谈？不能谈，我马上走。”
“那你走吧。”江水毫不在意，按照以往经验，上来就谈钱的，一定是骗子医生。
沈夏气呼呼的离开，走到门口她又停了下来，她在问自己，今天怎么回事？愣是被一个孩子弄得自乱阵脚。
她深吸一口气，调转回去，对江水耐心的说：“姐姐呢是在勤工俭学，急需这份工作，你就当可怜可怜姐姐。”
江水无动于衷，谁又可怜他和妈妈。
“江水啊，姐姐是在实习期，虽然说以学习经验为主，可你好歹再加点。”沈夏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口口声声要求加钱，原来只是实习期，还以为多厉害。
江水终于开口：“你是不是想骗我买器材？”
“啊？”沈夏觉得莫名其妙：“姐姐像骗人的吗？”
问完，沈夏突然意识到什么，在这个行业，她很清楚一些灰色收入。
一些护理医生会要求病人家属，买各种治疗器材，但是大部分都用不到，纯粹是忽悠病人家属，然后吃器材商的回扣。
一旦扯上护理器材，基本上没有便宜的。
怪不得这孩子对医生戒备心这么强，他一定也被骗过啊。
沈夏暗骂，到底他妈谁啊，忍心骗一个十岁的孩子。
沈夏改成温柔的语气：“姐姐没有让你买器材，那种东西只能起到辅助作用。”
江水抬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怀疑，沈医生是第一个说，器材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的。
别的医生会告诉他，器材必须买，主要就依靠它呢，虽然贵一点，可是能让你妈妈好起来啊。
江水相信了，带着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妈妈没有一丝好转，反而家里的钱因为买各种器材，越来越少。
“那你有什么方法？”江水怀疑中，又带有一丝期待。
沈夏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四个字：“精神疗法。”
江水沉默一会：“我明白了，你不是想骗我买器材，你是想直接骗我钱。”
他不再抱有希望，沈夏比那些卖器材的医生还要黑心，至少器材能见到实物。
“喂喂喂，不要这样说姐姐好不好。”
沈夏决定暂时不走，她不能背着骗子的身份离开，否则以后怎么在这个行业混下去。
来之前，她绝没有想到，会被一个十岁的孩子拿捏住。
怪不得李医生会把苏云推给她，还告诉她说，年轻人别在意赚多少钱，敢情李医生自己也谈不上价。
“姐姐问你，为什么你会照顾妈妈？”
江水疑惑，这叫什么问题。
“没有为什么，她是我妈妈。”
“那姐姐换种问法，你平时是怎么做的？”沈夏很好奇。
江水就把每一天的安排，精确到每一分钟的计划，缓缓说了出来。
沈夏听完，掰着手指头计算，忽然惊呼道：“你一天只睡五个小时？”
沈夏不敢相信，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白天要上课，晚上还要做家务，剩下的全部时间，都是在照顾苏云。
他把每一天安排的满满当当，唯独没有一分钟属于玩耍的时间，连休息时间都仅仅是晚上的五个小时，有时候五个小时都不到。
在他这个年龄，本该是无忧无虑在校园内玩耍呢。
沈夏平复好心情：“好，重点来了，是什么支撑你做这一切的？”
江水表现的不耐烦：“我说了，她是我妈妈。”
没有为什么，只因为是妈妈。
沈夏叹口气：“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姐姐的意思是，能够支撑下来是很难的一件事。我见过太多的病人家属，但没有像你做到这么完美的，你还是一个孩子。”
江水没有吭声，他确实很累，可还是那句话，那是他妈妈，他爱妈妈，再累也不能说累。
“妈妈的确很伟大，你也很伟大，你能支撑下来，是你对妈妈的爱，同样的，爱是一种精神，是精神让你支撑下来，你明白吗？”
江水第一次看向沈夏的眼睛，十岁的他，并不太明白。
“反过来讲，妈妈对你也有爱，你才是她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所以，我们应该鼓励妈妈，不能让她放弃，只有这样才有站起来的希望。”
沈夏拍拍他瘦弱的肩膀：“精神的力量，远超你的想象，有时候，它可以创造奇迹。”
“精神？奇迹？”江水似有所悟，小小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
从来没有医生和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们只会告诉他，按摩的时候做哪些步骤，多长时间，没有人同他说爱和精神。
大医院告诉他说，想让妈妈好起来，有希望，只是希望渺茫。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江水也绝不会放弃。
到了沈夏这里，却说会有站起来的奇迹发生。
沈夏看着这个冷漠的小孩，这孩子长的很好看，眉清目秀的，就是太冷了，不过男大十八变，她祝他越变越丑。
谁让他这么小气。
“好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姐姐的话，相信你也能听懂。”
沈夏站起身，她脱离了骗子的身份，那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姐姐走了！你不愿意加钱，姐姐也没有办法，我也要生活。”
沈夏不再犹豫，临走前，因为可怜江水，想了想又说道：“如果有其他问题咨询，你也可以到康复医院找我，不收你钱。”
铁公鸡！一毛不拔！
沈夏转身向着院门口走去，脚下的步子却是很缓慢。
快喊我，快喊我，再不喊我，我就真的走了，要到门口了，快喊啊，买衣服时，老板都会喊的…
“沈医生，请你等一下。”
沈夏快速回头，嘴角得逞般上扬。
“怎么？反悔了？那就是有的谈，算你识相。”
江水犹豫半晌：“你能不能告诉我，具体的精神疗法？”
沈夏忍不住翻白眼：“我还以为你愿意加钱？敢情你是想白嫖啊？一分钱不想掏，就要把我的技术套走，你也太会算计了。”
这哪是一个小孩子该有的思想。
江水被说的耳根子发红，只能退一步：“那，沈医生，能不能留下来？”
他觉得沈夏和其他医生不太一样。
也有可能，是骗人的技术更高明，连他都被蒙蔽了。
“这才对嘛，直接谈钱吧。”沈夏终于掌握了主动权。
“还是五百，我，我可以管饭。”

沈夏再一次泄了气，耐着性子说：“姐姐是来挣钱的，不是挣你一顿饭的。”
为了说服江水，她索性拿出同行医生忽悠人的姿态。
“一个月五百实在太少，你爸爸死…”
见江水谨慎的样子，沈夏立马停住口，改成其他说法：“你家里总有赔偿金吧，不至于给那么少的护理费。”
既然是出车祸，那对方肯定会进行赔偿。
江水轻声开口：“司机跑了。”
对方逆行，把父亲开的车子撞下深沟，直接跑掉，当时是在偏僻的山路，到现在都没抓到人，更拿不到赔偿金。
“家里只有一万块钱，李医生说，最少需要两年，妈妈才能好转一点，平时还有很多花钱的地方，我只能给你这么多。”
菜叶子可以捡，但妈妈用的尿不湿是最大的消耗品，他没有多余的钱去浪费。
“这样啊！”沈夏无奈极了，她见过不少这样的病人，大都是掏空家底，要么掏空精力。
可她也没办法啊，她是来挣钱的，又不是做慈善的，理智告诉她，善良不能当饭吃。
然而接下来江水的一句话，还是彻底击垮了她的防线。
“我，我可以给你加肉。”
江水已经做到最大让步了，家里的钱真的很少，连妈妈都不能经常吃上肉。
或许对于别人来说，一顿肉算不了什么，只是大多数家庭普通的一顿餐食罢了，甚至孩子还会挑食，嫌弃妈妈做的难吃，嫌弃不如炸鸡，汉堡来的香。
但对于江水现在的家庭来说，一顿肉，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沈夏败了，第一次败给一个孩子，败给一句质朴的话。
“行吧行吧，看在你孝顺妈妈的份上，就当帮你忙了，谁让姐姐心好呢。”
江水开口说道：“那我要检查一下你说的精神疗法，肉不能白吃。”
这小孩真是一点亏不带吃的。
不过沈夏还真不怕检查，痛快的说：“没问题，但是你不能听，不能看，我这技术得保密。”
“那我怎么确定你的方法有用？”江水仍然没有排除沈夏会骗钱的嫌疑。
沈夏回答说：“简单，等做完精神疗法后，你再看看妈妈的精神状态，就知道我的方法有没有用了。”
江水想了一下，觉得可以！妈妈的精神是不会骗人的，一年来，妈妈几乎没怎么笑过，长时间盯着天花板发呆，唉声叹气，对生活充满绝望。
还有，那天下午？妈妈是想寻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不明白，他明明做的很努力了，为什么妈妈还要抛弃他？
他只能自责的认为，自己做的还不够努力。
江水等不及的说：“那你开始吧。”
沈夏看了一眼时间，面带抱歉。
“今天恐怕不行，因为等会姐姐要去相亲，是个有钱的男人，姐姐可不能让他跑了，好吧？明天姐姐过来。”
沈夏伸手去摸他的脑袋，江水躲过，不发一言的坐回板凳上，继续洗被罩。
沈夏伸出去的手有些尴尬，她很快坦然了，有什么了不起？一个月给我五百，还想让我加班？可能吗？我想走就走。
等沈夏离开，江水看了一眼，如果她不来，那她就是骗钱的。
洗完被罩，用力拧出水，但依然很沉。
他踩上板凳，把被罩搭在晾衣绳上，重重的被罩往前倾，连带着脚下踩着的板凳歪倒，身子摔在地上。
“小水，没事吧？”苏云在屋里听到动静，一时焦急的不行。
“妈，我没事。”江水咬着牙站起来，缓了好一阵，胳膊磕烂了，很疼，他多想妈妈能抱一下。
调整好情绪，默默的把被罩拉进盆里。
重新洗一遍被罩，浪费掉不少时间，他心里很自责，要是第一遍不摔倒就好了。
眼看着快到做饭时间，江水跑到厨房，剩的菜叶不多，他又跑着去了菜市场。
虽然妈妈说，晚上可以少吃一点，他依然会准备足量的饭菜，万一妈妈心情好，就能多吃一点。
跑到菜市街的垃圾堆前，他的眼睛忽然变得透亮，因为今天的菜叶子更新鲜，连虫洞都没有。
妈妈一定很开心。
他蹲下来开始挑拣菜叶，有沾上唾沫或者烟头的，他会毫不犹豫的扔掉，再好也不要。
正在挑拣时，身后忽然出现一阵嘲讽声。
“哇，快看，他在捡菜叶子呢。”
“哈哈，从垃圾堆里找吃的，真不嫌脏。”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水转过头看，正是经常堵他的三个孩子，不知道怎么转到这里了。
江水第一反应是回家，他不想纠缠，可是家里的菜叶子不够吃了，他只能继续挑拣。
然而小男孩接下来的话，让他犹豫了。
“喂，还捡啊！明天我就告诉你班里同学，让全班人都知道，你天天捡菜叶子吃，你是小乞丐。”
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江水当然知道这样会很丢人。
他起身带着一部分菜叶子离开，刚走几步，又停在那里。
今天沈夏和妈妈聊天，看样子心情挺好，今晚妈妈应该可以多吃些。
想到这里，他选择返回垃圾堆，准备多捡一些。
他告诉自己，只要妈妈能多吃一点，这没什么丢人的，他又不是偷不是抢。
看他回来，一个男孩踩住菜叶子。
“让开。”江水声音冰冷。
“不让，想要菜叶子？把我的衣服赔了。”
江水想发火，但现在不是纠缠的时候。
他要赶紧回家，他怕妈妈饿肚子，已经耽误时间了。
“不是我弄的，我不赔，你让开。”
“不赔？你确定？”
江水冷冷的目光已经说出答案，小男孩打了个激灵，不过他有同伴，用不着害怕。
他把踩在菜叶子上的脚挪开，又快速踩了一下江水的小白鞋。
“让你不赔，把你鞋踩脏。”
江水低头看了一眼小白鞋上的黑脚印子，他的目光更加冰冷，“噌”的一下站起来。
“为什么要弄脏我的鞋？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要花多长时间清洗？”
江水崩溃的大吼。
他已经来不及做饭了，妈妈要饿肚子的。
明明眼眶发红，却又倔强的抿着嘴唇，不愿掉下一滴眼泪。
小男孩被吼声吓了一跳，不自觉的低声嘀咕：“不就是洗个鞋，能花多长时间？”
“对啊，让你妈妈洗就好了，我在家都是妈妈洗的。”
小男孩们的话，似把刀一样，一字字捅进江水心里。
江水愤怒了，像小老虎一样，冲上去和对方撕扯起来。

自从苏云瘫痪在床，十岁的江水，便担起照顾妈妈的重任。
云山市，一片老旧的居民区。
江水正在厨房忙碌着，油烟呛得他连连咳嗽。
面对这么懂事的儿子，苏云却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求死。
这个念头并不是突然的，一年前发生车祸，丈夫当场死亡，虽然她幸存下来，可身子却变成高位截瘫，全身上下，只有脖子以上能动弹。
她没了生活下去的勇气，除了对亡夫的思念，还有就是不想拖累儿子。
如果她这样活下去，那江水的一辈子，都将被她牢牢的捆绑住，没有自由，没有幸福，只有无尽的劳累和折磨。
所以，她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她死掉，江水才能解脱。
失去妈妈，江水会痛苦，可长痛不如短痛，苏云不想儿子一辈子活在痛苦中。
下定决心后，怎么死？成了苏云最大的难题。
在全身只有脑袋能动的情况下，连死亡都变成一种奢求，但她不会放弃，一直寻觅着机会。
当她歪着脑袋，看向厨房时，她忽然有了主意。
“妈，今天不小心把菜做咸了。”江水端着一盘发黑的青菜，手背上有被热油烫出的水泡。
“油烧的太热，酱油也倒多了，然后又开始冒烟，不小心把盐也放多了，我下次会注意。”江水自责的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苏云哪里会责备，只有心疼，别人家十岁的孩子，都在父母怀里护着，生怕磕了碰了，而她的孩子......
却要围着锅灶做饭，洗衣服，忙里忙外，为这个家开始操劳了。
苏云颤抖着嘴唇，流下心疼的泪水。
“妈，你别伤心，我会尽快学会做饭的。”
江水真的在尽最大努力，他已经学会做饭了，只是今天发生了失误，他下次一定可以做好。
苏云强行挤出笑容：“妈不是伤心，妈是高兴，我们家小水长大了，妈高兴还来不及，再咸，妈也吃得下。”
只有在这个时候，苏云才会短暂放下求死的念头，她舍不得儿子啊。
江水那么懂事，那么孝顺，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声累，一声苦。
可越是如此，她越要狠下心来。
只有这样，江水才能好过一些，哪怕孩子一个人呢，至少不用再操心她这个废物的妈了。
江水的身子骨弱，一年来又营养不良，把妈妈扶起来，费了很大力气，额头已浸出细密的汗水。
帮妈妈的身子扶正后，江水又去拿围兜，防止饭菜的汁水滴到妈妈身上。
妈妈爱干净，他一直记得。
“妈，我喂你。”
苏云张开嘴，任由江水把一勺勺饭菜送进嘴里，这样的日子，娘俩度过了一年。
江水喂的小心翼翼，时不时还要拿餐巾纸给妈妈擦嘴。
直到喂好饭，江水似脱力一样，呼出一口气，他知道妈妈只能保持一个姿势，所以他也是保持一个姿势喂饭。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很累，可他想到妈妈每天都是保持一个姿势，他就不觉得累了。
吃完饭，江水给妈妈换上新的尿不湿，床褥子也被他换下来泡在盆里，等晚上放学回家洗出来。
要给妈妈一天换两次床褥子，衣服一天换一次，身子也是每天都擦，江水从来没有断过。
匆匆的吃好饭，刷了碗，江水看了一下时间。
“妈，我该上学了，旁边我给你放了带吸管的保温瓶，我尝了一下，水温正好，你歪下脸就可以喝到。”
江水交代完，准备出门，苏云突然喊住他。
“妈，是不是身体难受？”
苏云晃晃头：“妈不难受，妈就是想多看看你。”
苏云想多看一眼儿子，因为，她很快就看不到了。
江水走到妈妈身边，给妈妈整理发丝。
“妈，我放学会立刻回家，不会在外面逗留的。”
“妈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已经能够照顾自己了，妈妈便放心了，你别怪妈妈。”苏云心里万分不舍。
江水抿了抿嘴唇：“我从来没有怪妈妈，我会照顾妈妈一辈子。”
车祸发生的瞬间，是苏云第一反应护住儿子，她把自己当成肉垫，才没让江水受伤。
江水是她的心头肉啊，那一刻，她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只要儿子能够平安活下来。
江水坐在床边，握着那双没有知觉的手：“妈妈要是想聊天，我可以晚一会上学。”
放在平时，苏云断然不会让儿子迟到的，可今天不一样…她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妈妈问你，假如你一个人生活，你会怎么办？”
江水低下头：“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妈妈。”
“妈妈是说假如。”
“没有假如。”江水语气坚定。
苏云无奈：“假如是你一个人生活，要记得把煤气关好，门窗也要关好，防止有坏人进来，还有，一定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
明明这些事，江水已经可以很好的去做了，甚至还要做的更好。
可苏云仍然红着眼眶，像交代后事一样。
“亲亲妈妈好不好？”
江水轻轻靠近，苏云脸上绽放出甜蜜的笑容，这样她便能走的心满意足了。
“好孩子，好孩子。”
她有一个人世间最好的孩子，却偏偏又是她的孩子，那么懂事，把她的心都快撕碎了。
“妈，那我去上学了？”
“小水，你等一等。”苏云再次喊住儿子：“能不能帮妈妈，从厨房拿个塑料袋？”
江水露出疑惑的目光。
苏云解释说：“中午菜吃咸了，嘴里有痰，你不在家，妈可以吐进塑料袋里。”
苏云尽量说的平静，江水便没有在意，从厨房里拿出盛菜的塑料袋，撑开，放在枕头旁边。
苏云问了一句：“袋子不漏吧，妈怕洒到床上。”
江水回答说：“不漏的，我检查过了。”
防止口水从袋子里流出来，江水还在妈妈脖子旁边，垫了几张餐巾纸。
做完这些，江水才放心的去上学。
“妈，你等我回来！”
苏云充满慈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儿子的背影，直到江水冲她挥挥手，关上房门，苏云才把目光挪向旁边的塑料袋。
塑料袋离得近，她的脑袋还能动，可以试着把塑料袋套在头上。
“小水，小水，妈走了，别怪妈妈狠心，这样你才能自由啊，一辈子那么长，妈妈不能拖累你，小水，小水…”

酱婶正在别的摊位和人聊天，听到这边的动静看过来，当她看到有几个小孩打架时，本没有在意。
可是其中一个小男孩，她认得，正是喜欢来捡菜叶的男孩。
酱婶走过去，把几个男孩拉开：“干啥呢，再打把你们手指割了。”
酱婶心宽体胖，往那一站，似一座小山，立马震慑住他们。
三个小男孩看有大人，急忙冲江水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江水站在那里愣愣的。
酱婶注意到他白净的脸上，多了几道红印子。
“嘿，你们男孩打架还喜欢挠人？”
“瞧瞧，都破了相了。”酱婶伸手想去摸他的脸蛋，结果被江水躲开。
随即，江水拿着菜叶子跑回了家。
做好饭，已经很晚了，江水端着饭，走到妈妈床边，却不敢抬头。
不过，他可以凭借肌肉记忆，知道该保持哪种动作，妈妈能吃到饭。
“妈，你肚子饿了吧，我今天做饭太晚了。”
“小水，把头抬起来。”
江水不愿意抬，苏云当然了解儿子：“和人打架了？”
江水轻轻点头。
“不好跟人打架的。”苏云不是想教儿子懦弱，她是怕儿子吃亏，自己又帮不上忙。
谁敢欺负她儿子，她敢拿刀去拼命，可现在，她能怎么办啊？
“妈，我记住了，以后不跟人打架，妈妈别担心。”
苏云难受极了，她是含着泪吃完的这顿饭。
晚上，她就躺在床上想，到底该怎么死的有价值？
直到沈夏第二天上午过来，苏云才有了主意。
江水早早的出门，去了菜市场，因为沈夏今天会来。
他说过要管饭的，不能食言。
可是，当他走到卖鸡肉的地方，他还是有些犹豫。
他不确定今天沈夏会不会来？万一不来，岂不是白买了鸡肉。
他依然没有完全相信沈夏，万一是个骗钱的医生呢。
不能这样想，就算沈夏不来，妈妈也该改善伙食了。
想到这里，他才确定去买鸡肉。
买鸡肉花了不少钱，蔬菜就不能买了，该省得省，他还是准备在垃圾堆里捡菜叶子。
当经过经常来的垃圾堆时，脸上有些失望。
可能是来太早了，垃圾堆里菜叶子不多，他尽量挑拣了一些好的，差不多也够一盘菜，看沈夏那瘦瘦的样子，一定吃不多少，再说还有鸡肉。
捡完刚想走，忽然酱婶喊住他。
“小孩，又来捡菜叶子？”
江水回过身子，昨天是酱婶帮忙把三个男孩吓唬走的，他得对人家的话有所回应。
“阿姨好。”
酱婶点点头，开口问道：“为什么捡菜叶？”
酱婶是好奇的，因为小男孩虽然一直穿的是校服，但是非常干净。
压根不像是邋里邋遢的穷人，怎么天天来捡菜叶子呢？
江水不知道怎么回答，酱婶拍拍案板上的塑料袋：“我今天没有丢菜叶子，帮你装起来了。”
“是，是给我的吗？”江水眼睛里有了光芒。
“对，是给你的，反正也是要丢掉的。”
“谢谢阿姨。”
江水想去拿，但被酱婶一巴掌按住袋子。
江水疑惑的看着她：“我，是要给钱吗？”
这下酱婶不说话了。
江水想了一下，虽然酱婶说菜叶子是准备丢掉的，可是人家装好了，也付出了时间，是要付钱的。
“那阿姨，我应该给多少钱？”
酱婶无奈摇头：“你喊我酱婶就好，这里人都这么喊。”
“酱婶。”
“嗯，真乖，你叫什么名字啊？”
“江水。”
“上几年级了？”
“四年级。”
“四年级啊？我儿子也是上四年级，你是几班的？”
“一班。”
“哦，我儿子在二班，那你不认识。”
江水点点头，他只认识二班的三个男孩。
见江水话少，酱婶开口继续问：“你学习成绩怎么样？”
“还行。”
“还行？等于没说啊，具体一点，平时考试第几名？”
“第一名。”
酱婶喉咙滚动了一下，这孩子说话也太噎人了。
第一名叫还行？那她那个倒数第一的儿子，叫什么行？
屁也不行！
“想要菜叶子吗？不收你钱。”
不收钱，江水当然想要：“想。”
“那酱婶有个条件，你得帮我儿子补课。”
江水一听犹豫了，虽然酱婶看上去人很好，可他没有时间补课，他所有的时间都是计划好的。
“怎么？不愿意？你要是帮我儿子补课，酱婶可以天天给你留着蔬菜，而且是新鲜的。”
江水还是犹豫，酱婶拍拍袋子说：“你帮我儿子补课，属于劳动，用劳动换来的，总比在地上捡的干净吧。”
江水沉默下来，他这次不是在犹豫，而是在脑海中快速计算着。
如果给酱婶的儿子补课，那家里什么事可以推迟？
到家先给妈妈换上新的尿不湿，抽掉床褥子，放进盆里泡起来，然后摘菜做饭，喂妈妈吃饭。
这些事，是一定要先去做的。
之后的事可以推一推，也就意味着写作业往后推迟，没关系，他可以再晚睡一会。
至少妈妈吃的菜叶子，不再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计算好时间，他对酱婶说道：“可是，要等我吃完饭才行。”
酱婶挑了下粗眉毛，热情的说：“酱婶可以管饭。”
江水摇头，他在意的不是他吃饭，而是妈妈需要吃饭，不能让妈妈饿肚子，所以他每天必须先回家。
看江水如此坚持，酱婶只好妥协：“那行吧，吃完饭你过来。”
江水补充的说道：“我吃完饭，到这里是七点半整，我只能补半个小时，八点整，我会准时离开。”
半个小时倒是足够了，关键是？
酱婶疑惑的问道：“时间这么精准？万一我儿子不在怎么办？”
“那我不管，七点半我会准时到这里，八点整一定要离开。”
“行，酱婶依你。”酱婶不好要求太多，难得碰到一个能给儿子补课的，还是第一名，她这儿子总算是有救了。
酱婶随即把装满蔬菜的袋子，递给他。
“这袋菜就当是你明天的酬劳，够你吃一天的，每天你补完课，可以把第二天的菜拿走，酱婶会给你准备一天量的。”
江水接过袋子：“谢谢酱婶。”
酱婶冲他挥挥手，江水离开菜市街，回了家。
他很开心，以后可以吃到干净的菜了，忽然，他又有些担心。
不知道沈夏有没有来？
他真的不希望，再遇见一个骗子医生了。

星期六的上午，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漂亮的大姐姐，鼻子上架着无框眼镜，身穿白大褂。
还是大姐姐先开的口：“小朋友，这是苏云家吗？”
江水保持戒备：“你是谁？”
“那就是了。”大姐姐示意了下衣服：“看不出来吗？我是医生啊。”
江水没有说话，他对新来的医生要保持警惕。
大姐姐自我介绍：“我叫沈夏，你可以喊我沈医生，当然，我希望你喊我沈姐姐。”
江水保持距离：“沈医生。”
沈夏嘴角的笑僵在那里，耸了下肩膀，往院子里走去，她才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
沈夏一边走，一边对跟在屁股后的男孩说：“以后你妈妈的康复护理由我负责。”
江水停在那里：“原来的李医生呢？”
沈夏回过身，甩了一下秀发：“你家出的钱太少，李医生不愿意来了。”
江水还想问，那为什么你愿意来？没等他问出口，沈夏像进自己家一样，直接走向房间。
刚到屋子，她突然站在那里，眉头皱起的瞬间，鼻子轻轻嗅了几下。
江水紧张起来：“有味道吗？”
沈夏轻轻的说了声：“有。”
江水更紧张了，他按照医生的交代，尽最大努力让妈妈保持干净一点。
苏云高位截瘫，无法自主进食，无法自助排泄，如若无人照理或者照顾不到位，房间里难免会有难闻的味道。
江水给妈妈一天换四次尿不湿，两次床褥子，一次擦洗身体，每天打扫房间，天气好的时候，也会打开窗户通风。
尽管苏云要求流程可以减少，江水仍然不愿偷懒一次。
江水还在上学，已经尽可能的利用时间，去做这一切了。
可沈夏说有味道，江水自责的难受，那说明还是没有做到最好。
“沈医生，我会更勤快一些的，一定做到最好。”
“最好？这还不够好吗？”沈夏面带不解。
同样不解的还有江水：“那沈医生说…有味道。”
江水没有闻到味道，他认为自己是习惯了才闻不到。
“是有啊，阳光的味道。”
沈夏意外极了，她今年上大四，学的是康复护理专业，实习几个月，她已经接触过不少瘫痪在床的病人。
无一例外，家里面或多或少，难免带有难闻的味道。
学的就是这个专业，她有心理准备，瘫痪在床的人，是没有办法的。
无法动弹的情况下，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即便照顾再好，也一定会有味道。
反观江水家到处干净整洁，空气中没有一丝异味。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沈夏赞赏的说：“你爸爸一定很勤快。”
江水张张嘴，终究没说出口，领着沈夏进到妈妈房间。
经过客厅时，沈夏才注意到高桌子上，有一张男人微笑的黑白照片。
照片中男子长相英俊，眉目分明，尤其是那双眼睛，很像眼前的小孩。
来之前，沈夏从李医生那里，大概了解了一下苏云的情况，高位截瘫，脊髓受损程度较低，有能恢复到自主进食的程度。
效果好的话，可以达到生活自理状态。
但是，苏云家条件困难，无法承受大医院的高额护理费用。
不得已，选择了一个小康复护理医院，就是沈夏现在所实习的医院，且可以上门为病人进行护理。
“云姨，我叫沈夏，是您的新护理医生。”沈夏坐在床前，观察了一下床上的苏云。
“小沈医生，麻烦你了。”
沈夏笑笑，一边为苏云按摩肌肉，一边闲聊起来。
江水站在一边，时刻注视着。
沈夏冲他笑：“怎么样？我的护理技术还行吧？”
江水没有接话，她比其他医生更仔细。
放下心的江水，到院子里洗衣服，要洗的东西很多，天气快要转凉，还需要把厚被罩拿出来洗一下，去去霉味，这样妈妈盖着才能舒服些。
过了一会，沈夏站在江水后边，看着他瘦削的肩膀，忍不住问：“这些东西，都是你一个人洗？”
江水还是没有说话，沈夏讨了个没趣。
她从苏云那里了解到，江水没有父亲了，家里的所有事都是江水一个人做。
可他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啊。
“那个？江水，你先别洗了，我需要和你谈谈。”
江水看了她一眼，沈夏说道：“你妈妈说，关于钱的事，是你做主，让我跟你谈。”
苏云这是在锻炼孩子，让江水能够独自面对一切。
和苏云闲聊时，沈夏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是江水每天照顾瘫痪在床的苏云，同时上学，又能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味。
随便抽出一样来，都够好几个人忙活了。
沈夏见过很多瘫痪病人的家里，只要有这么一个不能自理的病人，那家里的生活就全乱套了。
不是一时的，是一辈子。
往往能坚持下来，让病人一直保持干净卫生，至少还在实习期的沈夏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沈夏很惊讶，一个十岁的孩子，把家里所有的事都担完了，且打理的井井有条。
他是怎么办到的？沈夏充满好奇。
看着这么懂事的孩子，沈夏一时有些心疼，坐在旁边伸出胳膊，去揽他的肩膀，江水却躲开了。
“哎呦？你还觉得吃亏了，姐姐可是连男朋友都没谈过的人。”沈夏撇撇嘴。
江水语气冷漠：“关我什么事，那是你无能。”
他不喜欢这些医生，口口声声说一定治疗好妈妈，可没有一个治好的，全都是来骗钱的，他家里被医生骗走好多钱。
可是，他又不得不依赖医生。
“嘶。”听到江水冰冷的话，沈夏咬着牙站起来，她转身就走，刚走几步，她又停在那里，心里默念。
他只是一个孩子，我是大姐姐，不能跟他计较，我是来赚钱的，赚钱最要紧。
沈夏调整好情绪，既然这孩子冷漠，她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直接问道：“你准备出多少钱？”
江水依旧冷淡：“一个月五百，和李医生一样。”
沈夏立马拒绝：“不行，五百太少了，你没看到李医生都不愿意来了，就是因为你给的钱少，想让我留下来为你妈妈做护理康复，得加钱。”
苏云这家是按月给上门医生开护理费，奈何家里条件差，只愿意给五百块钱，李医生嫌钱太少，推给了正愁没有病人的沈夏。
李医生说，沈夏啊，你是实习生，正是学习的时候，刚开始不要管挣多少钱，积累经验最重要，医生要有使命感。
沈夏暗骂，我去你奶奶个腿。
今天沈夏就是上门看看病人具体情况的，以苏云高位截瘫的症状，一个月五百，实在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