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摇了摇头，无论我怎样苦苦要求，他都只是看着我叹气。

“孽缘......”

“半月之后，你来长老殿，我会为你炼制一枚绝情丹，只是......此物与灵魂相融，再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你要考虑清楚。”

“弟子明白。”

我重重磕头，离开长老殿。

这样在我死后，魂魄便会进入轮回，这副身体江辞想要如何用，我并不想干涉。

只愿，与他生生世世再无瓜葛。

夜晚，我被身体的疼痛折磨得在床上翻滚，往常这个时候，江辞总会用灵力耐心地安抚我。

但这一次，我不想再求他，独身前往后山药浴温泉。

温暖的泉水，携带着阵阵药香，暂时缓解痛苦。许久没睡个好觉，我的意识昏昏沉沉，逐渐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却突然腾空，在一股大力下，整个人脱离水面。

我赤裸着身子，从梦中惊醒，对上的是江辞满是怒火的眼睛。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外门师弟，我惊呼着遮住身体。

“许木沐，为什么没经过我的允许，擅自泡药浴？”

“你体寒性阴，温泉属火，和你体质相冲有损魂魄。”

我在众人注视下，屈辱地套上外衫。

“往后你们将此处看牢，不准掌门再踏入一步。”

“江辞！”我叫住他：“真的是为了我好吗？”

他身子一僵。

“可我只觉得不如去死。”

我自嘲一笑。

当初关在禁地里，暗无天日几十年，我都挺过来了。

但江辞出现，他将我视作余生的希望，势必要救我出去，我便任由他的行为。

外面的世界，如果有江辞陪着我，也挺好。

我曾经这样想。

可现在，我恨不得他从未来救我。

“别多想。”

江辞撂下这句话，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他前脚刚走，两个弟子就嘟囔着，将我推了出去。

“有这样的废物掌门，真是败坏我们青阳派的名声，出去历劫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青阳派的弟子了！”

“丧门星！”

“要是幺幺师姐没死，内门也不至于只剩她一个独苗，掌门之位自然不会落到她身上！”

“听说，幺幺师姐长得跟画里的神仙似的，要是还活着，和江辞师兄倒很是相配！”

我眼里只剩一潭死水，对他们的奚落没有任何反应。

门派里无人认可我，我一向都知道。

即使以前，我就是师弟师妹口中的灭绝师太，不近人情，不过是仗着资历，抢了幺幺师妹的位置，才能站在顾青峰身侧。

当上了掌门，也是让门派蒙羞的废物。

之前的江辞，还会将流言蜚语挡在身后，可如今，复活唐幺幺的日子临近，他再也不愿演下去了。

复活唐幺幺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越来越难见到江辞的身影，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崖底守着。

江辞对大师姐说，他熬了十年，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没了药浴温泉，我的身子越发虚弱，再也无法抵抗禁术带来的反噬，每日都会被疼晕过去几次。

实在没了办法，反复折磨之下，我来到了绝情崖底。

“江辞。”

我站在门外，许久后虚弱地开口。

他没料到我的出现，一瞬间慌了神，抱着冰棺的手猛地弹开，“你怎么来了？”




“我之前受幺幺师姐恩惠，听说她的尸首在这儿，特意过来祭拜。”

我缓缓上前。

唐幺幺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容貌丝毫未变，想必之前穆青锋和现在的江辞，都将她照顾的很好。

我不自主地伸出手，却被江辞应激似的拍到一边。

瞬间，手背红了一片。

“木沐......我怕冰棺太寒，伤着你。”

“你先回去，我想再待一会。”

我不该来扰了他们的清净。

我狼狈离去。

第二天正午，他才姗姗来迟，握着我的手一脸抱歉。

“木沐，我这就为你疗伤。”

“再等等，我定会找到对抗禁术反噬的办法，再不会让你痛了......”

他所谓的办法，是复活唐幺幺吗？

确实，人死了，自然也不会痛了。

但我就算死，也要服下绝情丹，我不愿死后躺在冰棺里，脑子里还满是江辞。

我没有搭腔，任由他抱着自己。

江辞似乎注意到我的异样，指尖抚过我的眉头，语气缠绵。

“木沐，我舞剑给你看好不好。”

“你以前总是爱看我舞剑，我现在的修为，终于可以演绎你创下的剑法了。”

我将视线挪到一边。

他飘逸的身法掀起阵阵剑气。

确实，比从前进步许多。

当年，我被关在禁地，万念俱灰，江辞就是这样一遍遍为我舞剑，期待我振作起来。

可现在，我不想再看了。

正要起身，大师姐着急的身影，出现在院门。

“江辞，不好。”

“幺幺不见了。”

江辞手中的剑瞬间脱手，直直冲我面门飞来，我调动全身力气才堪堪躲过。

“幺幺全靠那座冰棺，才得以保存，如果一天之内找不回来，恐怕......”

江辞攥紧拳头，声音都染上寒意。

“会怎样？”

“恐怕......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江辞彻底疯了。

他飞身掐住我的脖颈，将我死死抵在墙上，全然不似刚才柔情的模样。

“是不是你做的？”

“明明之前一直好好的，你昨天去看了幺幺，今天她就失踪了，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我就知道，你一直嫉妒幺幺，穆青锋当初把你关起来是对的！”

“我就不该放你出来！”

窒息感袭来，我只觉得脖子快要断了，江辞才松开手，将我扔到一边。

我咳出一口鲜血。

原来，江辞一直都是这样看我。

“木沐，此事开不得玩笑，幺幺没了冰棺很危险。”一向理智的大师姐，此时也不分青红皂白站在江辞那边。

“将幺幺交出来。”

“不然......”

如果我拒绝，下一秒，他为我舞的剑法，就会一刀不落用在我身上。

从前，我只觉得他既孩子气又执拗，差点忘了，江辞早已是能轻易让穆青锋跪在脚下的天才剑修。

“不然如何！”我胡乱抹掉嘴角的血迹，冲着他嘶吼：“杀了我吗？！”

“那你来吧，反正我也快死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

修仙之人本就该无所牵挂，更何况疼爱我的师傅，早已仙逝，我在这人世间，早已没了留念。

江辞愣了一瞬，眼底又彻底被冰冷吞噬。

“许木沐！幺幺都已经死了，你还要用这么拙劣的手段，让她不得安宁吗！”

“果然穆青锋有一点说的没错，你就是个满心妒忌的疯子！”

“来人！”江辞沉声。

“封山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今天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幺幺找出来！”




我的心不由地抽痛了一下，江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冲出门去。

外面喧闹不止，整个青阳派的人都出动了。

我不关心唐幺幺的去处，但一众师兄弟将她的冰棺抬到我的房内，还是有些震惊。

“这是江辞师兄吩咐的，掌门见谅。”

一位脸生的师弟向我行礼，却被一旁的人打断了。

“你跟她这么客气做什么？如今青阳派是江辞师兄做主，谁不知道许木沐和师兄结契失败了，真是丢人。”

“偷偷告诉你，江辞师兄的心上人是幺幺师姐......”

我缓缓闭上眼睛，但凡还有一丁点修为，我也可以掐个诀，将聒噪的声音屏蔽在外。

可我没有办法。

听他们说，江辞找到唐幺幺时，她的尸首正躺在穆青锋怀里，他叫嚣着要带唐幺幺一同轮回，下一世做寻常夫妻。

结果，穆青锋被江辞一剑封喉。

唐幺幺离开冰棺太久，魂魄受损，遂将冰棺放入我房中，打得是让我的魂魄滋养她的算盘。

冰棺刚安顿好，江辞就抱着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房内，衣物下摆一抹利索的血迹，将整个人衬得肃杀冷冽，手中的动作却格外轻柔。

江辞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入棺中，默默注视许久，抬头时，才惊觉我在旁边。

“木沐，你房内地气最好，幺幺的棺椁暂时放在此处。”

究竟是地气好，还是用同样是纯阴之体的我，为她安魂？

“你不是说，我是满心妒忌的疯子吗？”

“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木沐......”江辞走过来，蹲在我脚下，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就像当初求我振作起来那般，目不斜视地看着我。

“你是青阳派掌门，我相信你也不忍心让幺幺魂飞魄散。并且，虽没有礼成，但你我早已是夫妻。”

“幺幺于我有大恩......”

江辞提到唐幺幺名字时，眼神有一丝恍惚，不自觉看向冰棺的方向，随后又握住我。

“就当帮帮我，全了我的念想，好吗？”

我被江辞搂着，沉沉地睡去。

夜半时分，禁术反噬将我折磨得满头大汗，从梦中惊醒，只觉得身上发凉，枕边空空如也。

借着月光，我看到几乎透明的冰棺内，本该在我身侧的人，正躺在里面，双臂紧紧抱着唐幺幺的尸首。

江辞低声呢喃，将怀里冰冷僵硬的人视若珍宝。

“幺幺，我知道你可以听到我说话的，对吗？”

“再等等，我们再也不用阴阳相隔，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止我们在一起，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我的幺幺想要什么，师弟都会帮你。”

“青阳派掌门之位只会属于你。”

“我也是......”

泪水翻涌而出，从太阳穴滑落。

江辞对唐幺幺的爱是如此滚烫，真挚得让人无法呼吸。

可为什么，要将我卷入其中？

天未亮，我便动身前往长老峰，江辞还环抱着唐幺幺躺在棺内，眼泪在昨晚已经流干了，现在只剩下恶心。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注意到江辞缓缓睁开的眼。

“不后悔？”

长老将绝情丹放在我面前，我一口吞下，盘坐在为我提前布置的阵法内。

鸡鸣三声天下白。

再过一刻，当五更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之时，长老便会将我送入轮回。

死后，灵魂不必困于冰棺之中。

再见了，江辞。

希望生生世世，再也不见。

阳光从远处缓缓照亮山谷，此等绝景，只有下辈子再见了，我微笑着闭上眼睛。

最后一刻，却看见一个挺拔的人影，从远方冲过来。

他驭气将阵法冲破，飞身将我抱起，眼里满是慌乱。

“许木沐！你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捏着我的肩，反复确认我没事之后，像个崩溃的孩子，将头埋入我的颈窝，无助地哽咽着。

可我，只觉得他陌生。

这人，和我曾经收养的小乞丐挺像的。

但仅此而已。

“我不认识你。”

“我要轮回了，请你放开。”




我是万中无一的纯阴之体，一路扶持师兄登上掌门之位。

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废我全部修为，将我囚入禁地。

日日取走心头血，只为了让死去的小师妹肉身不坏。

直到多年前收养的小乞丐，一步一个血印叩上山门，打开禁地来到我身边。

“师姐，以后我来守护你。”

他偷学禁术，只为解除我与掌门的双修契约。

事成那天，一刀砍断我脚上的锁链。

让曾经高高在上的掌门师兄，也尝到了禁地的滋味。

可每个月圆之夜，我旧伤复发之时，他却总是消失不见。

直到，我在小师妹的冰棺前看到他。

“幺幺再等等，我一定可以将你复活。”

“最多不过半年，许木沐的身体就是你的了。”

原来，所谓的守护不过是为了我的纯阴之体，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

可当我选择彻底忘记他时。

江辞却疯了。

......

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倒下时，江辞的影子从远处冲过来。

“木沐。”

他为我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底满是心疼，又是一股霸道的灵气涌入。

他不允许我这副身体出任何岔子。

如今才知道。

江辞为我夺得掌门之位也好，如今悉心照顾也好，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的幺幺能得到最好的。

“木沐，今日是我们结成双修契约的日子。”

“我不想等了。”

他轻轻勾起我一缕青丝，在指尖缠绕，眼角带着浓浓的占有欲。江辞紧紧抱着我，身上还带着冰棺上的寒气。

“好。”

青阳派正殿。

我和江辞跪在正中，上首坐着一排长老，只等我们将无名指上的血珠落下，就算礼成。

“如今，幺妹也算是找到好归宿了。”

江辞的手顿了顿，血珠抖落在契约上。

可两滴血下去，契书纹丝未变。

结契双方，要求同心同德，灵气归一，我和江辞师出同源，按理说不会失败。

但现在......

江辞神色忧伤，拂袖而去，留我一人跪在大殿中央。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小师弟适时站了出来。

“定是新掌门功力尚未恢复，和江辞差距太大，没有结成契约也属正常。”

我的修为，分明不可能恢复了。

而契约未成，也只是因为江辞动了杂念。

我跟上江辞。

绝情崖底，冰封之下，唐幺幺的样貌丝毫未变，江辞的指尖划过冰面，眼底无限眷念。

“真是痴情。”门派里医术最好的大师姐，站在江辞身后，叹了口气。

“不过可怜了木沐，一旦魂魄互换，她会被禁锢在幺幺的身体里一辈子，再也不可能醒过来，怕是比死了还难受......”

“只要能救回幺幺，我会用一辈子向她赎罪，帮她寻找另一具身体。”

江辞面不改色地看着冰棺，睫毛都挂上了霜。

原来，一直以来，我只是他为深爱之人准备的容器。我绝望地闭上双眼，即使是经历过一次背叛，此刻还是心如刀绞。

换魂术一成，我只能任由他们处置，连入轮回的资格都被剥夺，魂魄永远锁在唐幺幺的身体内。

直到，江辞找来另一副身体。

可他会吗？

会像救唐幺幺这般，忍辱负重，尽心尽力？

江辞一夜未归，我一夜未眠。

翌日，我按照记忆，打开青阳派藏书阁中的暗门。

密室中央摆着一本禁书。

第一页，便是换魂。

换魂术之所以列为禁术，便是会造成极强的反噬。

禁书一旁，摆着抄本。

封面上重重写着“幺幺”二字。

那是江辞的字迹。

数十年来，他在这个密室里，对自己试验了无数种禁术，只为复活唐幺幺。

幽暗的月光打在墙上。

那上面深深浅浅刻着的，是唐幺幺的名字，顶上更是遍布她各种神态的画像。

舞剑、采药、打盹......

唐幺幺娇憨的神情，都被刻画得惟妙惟肖，可见江辞相思之苦深入骨髓。

他本是我历劫时，救下的乞丐，只因他尚有几分修炼天赋，我便将他带回青阳派。

不过，只是作为外门弟子，与我并不相熟。

但他浑身血污，闯入禁地，颤抖着抚摸我脚上的镣铐时，分明那样虔诚。

江辞说，我是他的光，是他的救赎。

他拼了命也会带我离开。

江辞没有说谎，我确实是他的救赎，他只是省略了几个字。

我是他心爱之人的救赎！

此刻，我再也不愿相信江辞给我编织的美梦，我用了所有力气，爬上长老峰，决绝地跪在门前。

“长老，求您替我斩断情丝，送入轮回！”

“我要剥离关于江辞的所有记忆，生生世世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