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小说 其他类型 两万里路云和月刘清宁王静全文
两万里路云和月刘清宁王静全文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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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若

    男女主角分别是刘清宁王静的其他类型小说《两万里路云和月刘清宁王静全文》,由网络作家“茹若”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在西班牙的时候,刘清宁接触过许多华裔西班牙人。这些华裔西班牙人多是华侨二代、三代,他们身上流着纯正的中国血液,但除此之外他们似乎与中国没有了更多的联系。提及中国,他们并无太多的概念,只知道那是他们的祖父母、父母出生的地方,你若问他们是不是中国人,他们大多犹豫,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中国人。他们大多以当地语言为母语,会讲一些方言和非常蹩脚的普通话。不需要过多的交流,只需要看他们的神态,便能与刘清宁这种生长在中国的华侨二代轻松地区分开。她那出生在西班牙的弟弟妹妹便是如此。其实不说他们,就连刘清宁自己,在马德里住了多年,有时候用中文表达都会有些磕绊。夜幕降临,月亮升到了半空。路寮里,李阿四找来了两套新衣服给两两个“落汤鸡”换上,尺...

章节试读

在西班牙的时候,刘清宁接触过许多华裔西班牙人。
这些华裔西班牙人多是华侨二代、三代,他们身上流着纯正的中国血液,但除此之外他们似乎与中国没有了更多的联系。
提及中国,他们并无太多的概念,只知道那是他们的祖父母、父母出生的地方,你若问他们是不是中国人,他们大多犹豫,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中国人。
他们大多以当地语言为母语,会讲一些方言和非常蹩脚的普通话。不需要过多的交流,只需要看他们的神态,便能与刘清宁这种生长在中国的华侨二代轻松地区分开。
她那出生在西班牙的弟弟妹妹便是如此。
其实不说他们,就连刘清宁自己,在马德里住了多年,有时候用中文表达都会有些磕绊。
夜幕降临,月亮升到了半空。
路寮里,李阿四找来了两套新衣服给两两个“落汤鸡”换上,尺码太小,穿在两人身上十分滑稽。
“凑合穿吧。”陈今越无奈。
“凑合......这可是去年巡山的时候镇里发的,全新的,好东西,我自己都没穿过呢。”李阿四眼巴巴地看着两人身上的衣服,心疼地嘟囔。
“行了,叔。回头我让镇里还你两套。”
李阿四一拍大腿:“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你可千万记得说。”
得知村里来了个“外国人”,还说自己的父母是“村里人”,几位老人都十分热心,尽管此时已经到了他们睡觉的时间,仍聚在路寮里。
你一句我一句,将中文水平只有半桶水的陈显华问得直发懵,幸好有刘清宁在旁,充作翻译。
据陈显华自己介绍,他1978年出生在马德里,这是第一次来中国。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从云上村走出去的华侨,这次他回来是寻根探亲的。
说是探亲,他们家在中国却已经没了什么亲。
“我的爸爸告诉我,我的家族曾经居住在这里,但是我的祖父,和父母很早就出国了。那时候中国在打仗,许多亲戚跑的跑,逃的逃,全都没有了联系,只有我的祖母留在这里。不过,她也已经去世了。”
“你的祖母叫什么?”
陈显华摇摇头:“我不知道。”
这怎么找?
“我的爸爸告诉我,他的家乡叫云上村,是一个热闹的村子。不过这里......”陈显华环顾四周,荒芜的村子怎么都跟“热闹”搭不上边。
“我们村子,以前可热闹呢!”李阿四连忙解释。“你爸叫什么,你总该知道。”
“这我知道,陈国锋。”
几位老人面面相觑。
没听说过。
云上村不大,都是亲戚,要真有这么个人,从村里出去的,肯定认得。
不认得,那便是搞错了。
陈显华十分坚持:“就是这个村子。我的爸爸告诉我,村口有一棵非常巨大的樟树,就在那里,我看见了。”
李阿四嚷嚷:“我们这边,哪个村子没有几棵樟树?做不得准。肯定是找错了。”
“我有地图!”
陈显华从背包的夹层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
“我的爸爸告诉我,我们家在村里有一栋大房子。这是我的父亲根据记忆画下的村子的地图,上面标了星星的地方,就是我家的房子。但是,我没有找到。”
陈今越接过,展开一看。
嗬,这鬼画符画的,谁能找到?
屋子依山傍水。
山是哪座山?水是清源溪?
怎么看都跟村子的地形对不上。
对了,我还有一张她的照片。”陈显华想起来,又在包里找了半天,找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这是我的祖母。”
陈今越接过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嬢嬢,穿着蓝布衣,倒真是本地老人的打扮。
他把照片递给李阿四。
“有点眼熟。”李阿四说。
阿太也看了一眼:“是眼熟。”
“这......是阿青婆呀!”王永梅认出来了。
阿青婆,这个名字刘清宁有些耳熟。
李阿四一拍大腿:“哎哟,就是你家隔壁的阿青婆嘛!”
刘清宁想起来了。
王家老屋的西边,百余米的距离,拐过一个弯,有一栋三层高的小楼。从她有记忆开始,那栋小楼就住着一个孤零零的老人,年纪比外婆还要长许多,那时候外婆还满头黑发,她已经白发苍苍。
村里人都叫她阿青婆。
路寮里喧闹起来。
“你真是阿青婆的孙子?”王永梅抓住陈显华的手,老花眼将他的脸看了又看,“是有点像!你这个子高,像你阿公。怎么说你爸叫陈国锋?阿青婆就两个儿子,一个叫建明,一个叫建勇。”
“我爸爸是大儿子。”
“那就是建明。”
“原来是建明的儿子。”
“你认得我的爸爸?”
“认得,认得。我们两家就在两隔壁。我小时候,你阿婆还教过我读书,写字。哎,你阿婆这一辈子,哎,苦哦!”永梅老嬢嬢抹眼泪,“我还认得你妈,你妈叫丽花。我们一同上过学。像,真像,你跟丽花长得一模一样。跟阿青婆长得也像。你这是认祖归宗来了?”
提起故人,王永梅老泪纵横,巍巍颤颤地掏出手帕,将眼泪擦了又擦,末了,才狠狠地吐了一句:“你阿公,对不住你阿婆!”
刘清宁想,这背后应该有一个很沉重的故事。她静静地在一旁坐下来,等待这个故事。

母亲服药自杀是他发现的。
这两天家里闹得厉害,王向远心事重重,夜夜难眠,今天也是天未亮就醒了,瞪着发白的天花板,直到天边透亮。
他听到母亲起床下楼的声音,老人家习惯早起干活,起初并未觉得异常,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听不见她喂鸡时候的“嘬嘬”声,才觉得不对劲,连忙披了件外套冲下去,母亲已经口吐白沫倒在了厅堂里。
厅里原本供着父亲的遗像,王向远骇然发现,母亲把自己的遗像也挂了上去,还新点了香。
他当场跪了下去。
此时此刻,坐在医院,周围人声嘈杂,但那种骇然的感觉依旧遍布全身。
他讷讷地想,母亲是为他死的。
这两天家里两个儿媳妇闹得厉害,李丽琴受了不少委屈,他只会劝她忍忍,李丽琴气急了,回娘家之前说了不少难听的气话。
老的老不死,小的不孝顺,一家人全指着她这个不要钱的保姆。
母亲呆呆地坐在角落的椅子里,都听进去了。
母亲是不想让他为难才选择自己了断的,这个认知如惊涛拍浪般冲击着王向远,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普通农民,没有什么高尚的情操品德,但有“百善孝为先”最朴素的认知,母亲因他自尽这个罪名压在他的肩上,如泰山重。
幸亏这些年国家对一些致命的毒药如敌敌畏进行了禁用、管控,平常农家并不会有,王永梅喝的农药毒性并不强,抢救又较为及时,身体并无大碍,王静放下心来,和刘清宁两人回到酒店,又累又困,两人都一觉睡到了傍晚。
吴楚楚奉了母亲王美莲的命令,来接母女俩人到家里吃晚饭。
王美莲家就在酒店附近一个老小区里,楼是90年代建的商品房,只有六层楼高。阔别十三年,刘清宁再一次踏进这个自己从小居住多年的房子。
房子不大,一百来平米,家里的陈设布局也变了,客厅敲了一堵墙,拓宽了。原本靠墙放了一个木工打的长柜子已经搬掉了,上面放着的大屁股彩电也换成了挂在墙上的等离子电视,从前刘清宁和吴楚楚的房间,书桌不见了。
王美莲日子过得节俭,其他的东西,大致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吴正洋正在厨房里忙活,一边“分析”王家里的形势。“他们家这摊子麻已经够乱了,下头两个儿媳妇,丽琴也不容易。你妈也不好再交给她,不然还要出问题的。”
王美莲立刻反驳:“不交给她交给谁?这事是几兄弟早就商量好的,她李丽琴也是点了头的,可不是我们王家逼她的!”
那年刘清宁的外公去世,三兄弟分家,因为老大老幺都不在本地,老嬢嬢只能住进老二家。作为补偿,老大老幺自动放弃了王家的祖屋和下林村分的宅基地,一并都给了老二家。
那时候镇里有动静,说要把云上村拆了盖一个什么度假村,能分一大笔拆迁费,还给分花红,李丽琴一口就答应了。谁知道度假村的事后来不了了之,老房子便成了山上一堆没人要的烂木头烂泥墙。
李丽琴觉得这买卖做亏了,后悔不已,明面上又不好反悔,平日里没少给老嬢嬢脸色看,这事几兄妹都知道,只是谁都不去挑破,否则撕破了脸一拍两散,老嬢嬢往哪里去?
王静发愁:“我知道老二家里闹得厉害,但没想到竟然逼得妈喝药。还好救得及时,不然我这趟回来,探亲变奔丧。丽琴太不应该!”
“可不是?”王美莲愤慨,“这两年,我为她家跑前跑后尽了多少力?立峰两夫妻的工作都是我帮忙解决的。前两年她娘家大哥开车把人撞了,差点坐牢,还不是我们王家帮忙凑钱,我跟正洋出面调停的?还有她妈去年中风住院,是不是我托人找的医生?我做得够可以的了!她李丽琴欺人太甚!”
“是。”王静叹道,“我们几兄妹都不在青田,二哥又老实,王家人里里外外的事都靠你,你最辛苦。”
“她那两个儿子也是白眼狼,自己妈被儿媳妇欺负成这样,发朋友圈指着鼻子骂,也不吭一声!奶奶都喝药进医院了,来看一眼都没的!”王美莲越骂越来气。
吴楚楚在屋里缩了缩脖子:“看来这几天我得夹着尾巴做人了,免得惹火烧身。”
刘清宁笑:“你自己都做妈了,还这么怕你妈?”
“血脉压制,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爸跟我妈从来不敢大声跟我说话。”
吴楚楚收起笑容:“你跟你爸妈关系还是不好?”
刘清宁摇摇头:“这辈子都不可能好了。不过我也无所谓,这样也挺好的。”
十三年前,她带着对父母的期待踏上前往马德里的旅程,可惜等待她的并没有想象中家庭的温暖。长期的分离,让她和父母之间横亘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成为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那时候刘万信夫妇还未买房置业,租了一套房子,为了贴补家用,又做二房东租给了另外两家出来务工的中国人,一房三户八人,挤在百余平米的房子里。
她当然没有自己的房间,为了迎接她的到来,刘万信夫妇买了一张折叠床,摆在客厅的角落,晚上帘子一拉,就是她的房间。
那天夜里,她躺在小小的折叠床上失眠。她心想,这就是马德里?她真的来到了马德里?像做梦一样,但并不是美梦。
紧接着就是学习何如坐地铁、公交,去语言学校学西语......记忆里,那些日子她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回到家里,父亲不熟,母亲不亲,两人只围着她刚出生没多久的弟弟......每天夜里她躲在被窝里哭,想念中国的“家”,中国的一切,幻想着自己某一天睡醒,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原来自己还在中国。
两人沉默了片刻。
“哎,你有没有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当年去了马德里呀。如果留在中国,你可能会更快乐。”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自己做的选择,才有资格说后悔。”
去马德里,是父母替她做的选择。
吴楚楚叹气,轻轻抱了抱这个多年未见的妹妹。和她比起来,在国内按部就班地读完高中、大学,工作、结婚的自己,日子虽然过得平淡,何尝又不是一种幸福。

刚下过雨,县机关大院的水泥地上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灰色。
这几日家里闹哄哄的,虽然吴楚楚早已结婚搬出去另住,也难免被波及,今天顶着两只睁不开的熊猫眼来上班,大脑一片浆糊,但明日便是清明节假,必须赶在放假前将手中的工作收尾,否则上山扫墓都不安心,她还答应了刘清宁,假期里抽空带她回一趟云上村老屋。
云上村老屋,这孩子真是......
吴楚楚收起渐渐散开的思绪,专注对付电脑屏幕上的一套表格,屁股都不曾挪一下。
“哎!”对面的女同事美娟姐突然喊她。
吴楚楚头也未抬:“怎么了?”这套表格足足有26张sheet,每张数据都密密麻麻,一挪开视线再回来,指不定就找不着自己做到哪里了。
“别顾着看表格了,叫你看看好风光,洗洗眼睛。”美娟姐笑嘻嘻。
“什么好东西!”吴楚楚抬头,顺着她的视线朝窗外看去,看到院子里那人,不由笑了。“他呀!”
那人叫陈今越,是吴楚楚的高中同学。年过三十,许多男同学都“英年早衰”,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陈今越倒成了个特例。
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在本地已算难得。挺拔,清瘦,四月的天气还不是很热,吴楚楚还裹着薄外套呢,他已经穿上了短袖,跟那些刚考进单位的大学生站在一起也不违和。
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有少年感。
美娟姐凑过来:“对了,他是你高中同学!他有对象了吗?”
年轻人都爱往大城市跑,在青田这种小地方,体制内的男人是供不应求的稀缺资源,尤其是陈今越这种“三有”男人——有颜、有银,有前途。一回来,给他介绍对象的媒人都踏破了门槛。
吴楚楚摇头:“不清楚。”
“啧,眼光高。介绍了这么多,就没一个看上的?不过也对,人家是市里下放的人才,过几年又要回市里的。还是咱们小地方庙小,留不住大佛哦!”
吴楚楚对这个评价不作评论。其实她同陈今越只做了一年同学,高二文理分科,她选了文科,陈今越选了理科,连教室都不在同一栋楼。
上学的时候,陈今越成绩不算拔尖,但爱运动,课间午休,篮球场上总少不了他的身影,回回打到打铃,被教导主任满操场追得嗷嗷叫,周一晨会被拎上台罚站。
后来高考,陈今越发挥了一把,竟然挤上了重点线,在青田这种小地方,这并不容易。大学毕业之后,他进了杭州的大厂,传说年薪逼近七位数,一时又添传奇色彩,后来却突然走了人才引进的路子回了丽水,令人跌破眼镜。
在市直单位干了一年,听说颇得市领导的赏识,被下放到青田下面一个小镇锻炼。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这是领导关照他,给他积累“基层工作经验”,三年两岗,到时候又会被提回市里重用。于是他又成了体制内相亲圈子的热饽饽。
传奇的人物在哪个赛道都能大放光彩,这是吴楚楚得出的结论。
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吴楚楚将小毛驴推出车棚,刚坐上去,陈今越恰好从楼里出来,见了她,主动打了个招呼。
“外婆怎么样?”
“好多了,明天就能出院。”吴楚楚答。“还没好好谢谢你,等你哪天有空,请你吃饭。”吴楚楚说道。
陈今越挂职锻炼的小镇,正是吴楚楚的老家云林镇。
那天恰好他值班住在镇里,一大早起来巡街,恰好听到王向远求助,第一时间给王永梅灌下了肥皂水催吐,又开车送到县中心医院,跑前跑后,老嬢嬢能再次逃出鬼门关,他有大半功劳。
“小事。”
“来开会?”吴楚楚问。
陈今越苦笑:“来挨训的。”
两人相视一笑,吴楚楚不再追问。这个陈今越也是自找苦吃,不留在大城市过好日子,非要回到这山沟沟里找罪受,一年那点死工资,忙得脚不沾地,还不如在省城大厂里干两个月呢。
但这毕竟是别人的事,吴楚楚懒得再想,骑上小毛驴,钻进鹤城中路的车流中去。
青田县城地势狭长,土地不多,一些老房子便往山上盖去,颇有山城重庆的味道。陈今越家的老房子便在这山坡上,算是“城里人”。
2010年左右,和许多青田人一样,陈今越的父母把房子买在了丽水市区,只是两夫妻常年在国外,陈今越又上了大学,偶尔回来,也是回青田老家,房子便一直空着。
后来陈今越回到青田工作,自然而然还在老房子和奶奶住。
到家的时候,奶奶吴翠兰正在家门口吃饭,左邻右舍三五人,每人手里端着个粗陶大碗,边吃边拉家常。见他回来,邻居家的大姨扯开嗓子:“哦哟,阿越回来了,怎么天天这么晚呢!”
“去县里办了点事。”
“哎,拿死工资,不用这么拼命。早点回来陪你奶奶!”
陈今越笑着应着,进了屋。
吴翠兰跟进来:“饭没吃吧?今天做了山粉饺,烧汤的给你。”
“行!”
陈今越从小是由奶奶带大的。
他七岁那年,父母双双踏出了国门打工。起初的几年,生活困难,通讯也不方便,别说视频通信,那时候连手机都还没有普及。
为了跟陈今越的父母联系,家里特意装了固定电话,可只能从国外打进来,不能打到国外去。父母什么时候来电话,能不能接到父母的电话,有时候还得碰运气。
由于时差,父母打电话来通常是下午到晚上的时间,于是每个月估摸着父母该打电话来的那几天,每天吃完饭写完作业,陈今越哪儿都不去,就守在家里等电话。
从天亮等到天黑,再等到月明星稀。
上了初中,陈今越就被送去老师家里寄宿,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一个小小的房间,塞满了上下铺铁架子床,住了十多个和他一样的“留守儿童”。
他们这一代的青田华侨二代留守儿童,大概都是沿着这样的经历成长的。父母在他们的记忆里,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一道不太真切的声线。
四月的晚风习习,陈今越端着碗坐在家门口的椅子上,望着山脚下青田县城的夜景灯光。
这么多年了,他是看着这夜景一年比一年亮起来的,但比起省城,这点灯光实在寒酸。
亲戚邻居都说,陈今越回青田找工作是大材小用了。
“男人嘛,应该要到外头闯一闯的。”
“在杭州大公司干一年,顶得过在青田做十年。读书这么好,白费了!”
白费不白费,陈今越自己心里有秤。
一碗山粉饺连汤喝了个精光,他转身回屋,目光落在那一边山坡上,孤零零地伫立着的一栋三层老房子,灰色的墙上爬着新发芽的爬山虎,乳黄色的木门剥了漆,二楼的窗户碎了几块玻璃,是久无人居住的模样,但今晚意外地亮起了灯。
陈今越进屋,吴翠兰正在厨房忙活准备泡豆腐泡。
豆腐泡过去是过年才能吃上的“美食”,豆腐切成均匀的小块,油锅烧高温,炸成外焦里嫩的空心豆腐泡。
刚出锅的时候热热脆脆的,沾着点酱油最好吃,过去小孩子们熬夜也得守着油锅,等着吃第一锅豆腐泡。现在生活条件好了,随时都能吃上豆腐泡,但热腾腾刚出油锅的豆腐泡的滋味自然是不一样的。
“奶奶,那边怎么有灯?”陈今越问。
“哦,阿峰的爸妈回来了,扫墓。”吴翠兰专注地搅动着油锅,一块块白嫩的豆腐慢慢地膨胀起来。
阿峰是陈今越小时候的玩伴,他父母也是早年出国,把孩子留给了家里的老人。两个“留守儿童”,年龄相仿,住得又近,自然成了亲密无间的伙伴,上树掏鸟窝,抓松鼠,下地挖蚯蚓,偷番薯......所有的“坏”事,都是两人一起干的。
那年春天,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阿峰过12岁生日,吃完晚饭,两人坐在陈家门口的院子里吃生日蛋糕。那时候的青田县城的夜晚,还没有这样多的灯光,漆黑一片的夜空中,不经意划过一颗流星。
“看,流星!”
“太幸运了,你快许愿!”
“我希望——明年我爸妈能回来陪我过生日。”
“你刚刚对着生日蜡烛许的也是这个愿望,浪费了!”
“双重保险嘛。”
那时候,阿峰已经快五年没见到爸妈了,和陈今越一样,父母的样子已经在记忆里变得越发地模糊。
后来,阿峰没能等到13岁的生日。
没过多久,国外传来消息,阿峰的妈妈又怀孕了。起初并没有什么,阿峰还为自己即将有一个弟弟感到雀跃。可后来,村里的人总跟他开玩笑。
“你爸妈在外面又生了个儿子,可就不要你喽!”
“你就在国内陪着爷爷奶奶,对吧,阿峰?”
阿峰的脾气,随着这些“玩笑话”变得越来越古怪,学习成绩也大幅度下滑,那年冬天期末考之后,他离家出走,三天后,在下游温溪捞到了他的尸体。并不是自杀,据警察部门推测,阿峰离家出走,躲在太鹤大桥底下,是被半夜上涨的河水冲下去的。
那是2000年初,一个新世纪的开始,也是阿峰生命的结束。结束

“奶奶应该也开心了一段日子的。”陈显华说。
初到马德里,阿青婆在孩子们的陪伴下游览了这座陌生的城市,但当最初的新鲜感褪去,面对忙碌的孩子们,她开始思念自己的小村子。
“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不能一直陪着奶奶。而奶奶不会说西语,也不会说中文,在马德里根本不能独立生活。”
没过多久,她就只能日复一日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子发呆。
有时候她会做一点针线活,但是她年迈眼花,针线活做得很差,缝出来的东西,也根本没人愿意用。
她还很简朴,那些废纸盒、旧塑料袋,都会被她如同宝贝一样收起来,藏在自己的房间里,将一个小房间塞得满满当当,异味刺鼻。
对此,孩子们提出强烈的抗议,多次爆发了争吵,虽然这些争吵用的是西班牙语,但是语气和神情,奶奶听得懂。
这些都是陈显华长大以后回忆起往事,才品味出来的。
没多久,她就提出要回国,态度十分坚决。拗不过母亲,陈显华的父亲只得将她送上了回国的飞机。
回国之后没几年,阿青婆就去世了。
现在回想起来,刘清宁幼时记忆里的阿青婆,就是在马德里小住了一年之后,带着失望、遗憾、苦痛回到老屋的阿青婆。
“奶奶临走的时候,身边并没有亲人。她也没有留下遗书”或许是因为她不知道她的遗言该与谁说,又有没有人会回来读她的遗书。“但是我想,奶奶是很希望我们能回国来看看的。”陈显华说,“因为她离开马德里的时候,留了这张照片给我们。”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张泛黄的老照片。
刘清宁拿起相片。
路寮里灯光不亮,照在泛白的黑白照片上,显得越发的模糊。
照片里的阿青婆,比刘清宁记忆里要年轻许多。拄着拐杖,站在陈家老屋的前面,郑重地留下了一张自己与老屋的合影。
“这张照片,是阿青婆去西班牙之前拍的。”王永梅摩挲着照片上的阿青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不像现在,照一张照片不容易。阿青婆一辈子没拍过照片,就那一次,请村里照相馆的师傅来给她拍的。她说自己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在中国,她没有家人、没有亲人,她放不下的只有这栋房子。”
是啊。那个年代农村人盖房子,一梁一柱,一砖一瓦,都凝聚着主人家的心血。
刘清宁想,当初盖起这栋房子的时候,阿青婆对生活还是带着期盼的,即便那个男人离开了她,她也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她期盼孩子能在自己的身边长大、结婚,生子,儿孙满堂。
谁知她的儿子、孙子,一代又一代的人,陆续地离开她,远赴重洋,再不回来,她对未来的期盼便一次又一次地破灭了。
直到她从马德里回来,她的心便彻底死了。
老人们传阅着那张发黄的旧相片,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叹息。
王永梅回忆:“阿青婆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天早上我起来,远远地看见她坐在家门口那把椅子上。”
刘清宁记得,阿青婆最喜欢坐在门口的那把椅子上,伛偻着腰,穿着蓝布衣裳,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一丝不苟。
偶尔有人山上干活,路过她家门口,便停下脚步与她聊上两句,讨口水喝。村里的孩子打闹着从她家门前经过,她就乐呵呵地打招呼。
“娒,别跑,要扑倒的!”
夏天,手里摇着蒲扇,冬日,怀里抱着暖龙。山中时日须臾过,她岿然不动。
“我没在意,照样去喂鸡。快到中午的时候,她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以为她睡着了,怕她冻着,就去叫她回屋里睡,没想到......她已经走了。”
她一定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早早地起床梳洗打扮好,坐在自己最喜欢的竹椅上,静静地眺望着远山,阖然长逝。
远山之外还是山,重重叠叠的远山之外,是她再也不会回来的亲人。

“是啊,阿青婆走的时候,你们家没有一个人回来。也没人知道怎么联系你们。村委会只好做主操办。我们都去帮忙了。”李阿四回忆道。
这事陈今越听李阿四提过。阿青婆走的时候,陈家没人回来,那个年代通讯不方便,交通更不方便。没办法,村委只好出面操办,发动村民凑钱出力,将老嬢嬢的身后事料理妥当。
李阿四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十分气愤。
“亲娘死了都没一个人回来,这就算来了,这十来年了,也没见一个人回来扫墓的。这一家子真要遭雷劈。我还垫了两百块钱,这下拿不回来了!”
提起自己垫的两百块钱,他捂着心口直跺脚。可如今再提起来,李阿四仿佛已全然忘记了那两百块,只有愤怒。
陈显华有些窘迫地点头:“是的。我们得到奶奶去世的消息的时候,奶奶已经安葬了。本来我爸爸说要带全家回来拜祭奶奶,但是那时候我父亲的年纪也不小,身体不好,家里生意也忙,一等再等,后来......”
“就再没回来的必要了。”刘清宁冷冷地说。
陈显华没说话,算作默认。
他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个奶奶,他根本一丝感情都无。
奶奶在马德里居住的那两年,他还是个孩子。
一个十多岁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全部的心思都在足球场上,对于奶奶的出现、离开、直到去世,他都没有太多的关心,甚至对这个无法沟通,奇奇怪怪的老嬢嬢感到厌烦。
奶奶回中国的时候,他甚至还欢呼雀跃,因为家里终于不会再出现那些散发着酸臭味的旧纸箱子和塑料袋,也不会被父母逼着用那些奇奇怪怪的针线,只是为了怕奶奶伤心。
从前并不觉得,如今在这群与奶奶相识的故人面前提起来,在他们的目光审视下,他忽然觉得坐立难安。
路寮里一片静默。
两位老嬢嬢不住地抹眼泪,阿太摇着扇子直叹气,李阿四呢,坐在门槛上,铁着脸,不说话,脚下的烟头摁了一地。
认识李阿四半年多,陈今越从来没见过他这这幅模样。
“喇叭四”不响了。
“那你怎么突然又想起了回来探亲寻根?”陈今越打破沉默。
陈显华紧张地舔了舔唇,看了看其他人。
只有刘清宁看着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映着路寮昏暗的灯,那灯只有光秃秃一个灯泡,用一根电线吊在半空。晚风穿堂吹过,灯泡在风里晃,映在她的双眼里,就像跃动的火苗。
“我成年之后,继承了我父亲的生意,经常需要在各国来回奔波。三年前,我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去利比亚出差。”
陈今越立刻想到了:“也门撤侨?”
“是。”
2015年初的也门撤侨,中国的3艘军舰,从也门撤出了613名中国公民和279名外国公民。
“我就是那279人当中的一个。”陈显华说。
那天他登上中国的军舰,军舰上挂着鲜艳的红旗,旗子上有五颗星星。和他一同登上军舰的中国公民手里挥舞着同样的小旗,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边上有一个罗马尼亚人用力地拥抱了他,用中文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那是第一次,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与中国血脉相连。
“所以你就决定要回中国寻根?”陈今越问。
“是。”
他突然对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祖国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从那以后,他开始留意关于中国的新闻,开始接触身边来自中国的华侨,也会开始询问父母关于他们从前在中国的一切。
“从他们的嘴里,我听到了许多不同的中国。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所以我决定自己回来看一看,看一看我的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这个他从来没来过,但是却与他血脉相连的地方。
故事讲完了。
陈今越站起来:“走吧。”
“去哪儿?”
“去那个与你血脉最相连的地方。”

阿青婆生于民国初年,长于战争年代。具体的时间没有人记得,应该是1930年以后,她嫁到云上村,没几年,生下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那个年代,农村的日子并不好过,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抗日战争爆发后没几年,阿青婆的丈夫,陈显华的爷爷陈定为了谋生,丢下家中的妻儿,跟着同村人一起去了欧洲,从此音讯全无。
那个年代青田人出国打工,并不走正道,死在半路上的人不在少数。
阿青婆等了又等,始终没有得到丈夫的消息,村里人都默认他已经死了,还有人劝她趁年轻改嫁,但阿青婆始终没有答应,独自一人将三个孩子养大。
那是个战争的年代,除了应对自然灾害,还要提防时不时从天而降的日军的飞机炮弹。
1942年,日军攻陷青田,云上村虽然偏僻,但没能逃过日军的搜掠。
“我父亲上了年纪之后,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常常同我讲起以前的事。”
那时陈建明已有八九岁年纪,他清楚地记得日本鬼子第一次进村搜掠,母亲带着他和弟弟妹妹躲进屋后的地窖里,年幼的妹妹忍受不了地窖的湿闷,大哭起来,引起了鬼子的察觉,
母亲拼命捂住了妹妹的嘴巴不让她出声才逃过一劫,等鬼子走了之后才发现,因为捂得太紧,妹妹已经闷死在母亲的怀里。
当时的情形在他幼小的心里也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直到多年以后提起来还心有余悸,而母亲因为闷死了妹妹而愧疚,精神大受打击而病倒。
但即便病倒了,她还是得拖着病体下地干活,挣钱来奉养公婆,照顾两个儿子。
可以想见,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战争年代,阿青婆过的是怎样艰辛的苦日子。
后来,红军打跑了鬼子,解放军渡过了长江,成立了新中国,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起来,大约是五十年代,阿青婆收到了来自西班牙的消息,原来陈定并没有死。
“这事村里人都知道!”李阿四说,“那年我还是个小后生,听我娘说,村里回来个华侨人,是阿青婆的男人,有钱呢!啊哟,不得了,穿西装,打领带,皮箱里都是洋货,后头那座石桥,就是他捐的钱修的,桥头碑上还有字嘞!嘿!原来那就是你阿公!”
那时云上村的人才知道,当年虽然陈定的目的地是欧洲,可是他上错了船,糊里糊涂地跟同村人分开,孤身一人被带到了南美,最后在巴西上了岸。
在巴西,他做过一段时间提包挈卖的营生。
所谓提包挈卖,是海外青田人积累资本最原始朴素的方式。
扛着一个编织袋,装着鞋子、衣服等杂物百货,一家一户地敲门兜售。那时候闯天下的青田人,没有人脉,没有门路,只能从最苦最累的活开始干起。
在提包挈卖的那段日子,陈定认识了一个当地华人的女儿,很快和对方坠入爱河,缔结婚姻。
在新岳父的资助下,两夫妻到了西班牙,开了餐馆,做大生意,赚了不少钱,成了大老板,又生下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听说了这个消息的阿青婆是什么反应,已无人知,但不难想象。
陈定在云上村住了半个月便走了,这一走就再没回来过。
后来陈定写信来,问阿青婆是否愿意出国,阿青婆拒绝了。
她收下了陈定寄回来的钱,推倒了陈家原本的破牛棚,重新盖了房子,便是现在的陈家老屋。
建新房子的时候,阿青婆只给自己在一楼留了房间,东西两侧各起了二层小楼,留给两个儿子一人一栋。新房建成,又大儿子陈建明娶了老婆,生了一儿一女,阿青婆的脸上,日日都是喜气。
她还有儿子、孙子,村里给她分了地,有田种,有饭吃,日子蒸蒸日上,没了男人,不算什么。
好景不长。
五十年代末,全国上下遭遇了大饥荒,到了六十年代初,生活变得更加艰难。
为了谋出路,陈建明带着妻子和弟弟,搭路子出国投奔父亲,也在西班牙定居,只留下五岁的大儿子和三岁的女儿,也就是陈显华的大哥大姐给阿青婆抚养。
阿青婆不得不又一个人承担起抚养孙子的职责。
70年代末,两个成年的孙子孙女也踏上了去西班牙的路。从此,老房子只剩下阿青太一个人居住。
“一直到新房子变成老房子,然后在这房子里孤零零地去世?阿青婆真是可怜。”刘清宁说道。
“其实,我父亲也想接她到西班牙一起生活。而且他确实也这么做了,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奶奶来过马德里,还住了一年,所以,我对她有一点印象。”
在陈显华的印象中,奶奶是一个非常古怪的老人。
她一直穿着很旧的蓝布衣衫,是那种传统的中国样式,衣领袖口还绣着中国样式的花纹。
她不会说普通话,更不会说西班牙语,而是讲口音很重的青田方言。
那时候,陈显华不会青田话,如听天书一般,根本无法与奶奶交流。
阿青婆被接到马德里的时候已经年迈。
那时候,陈显华的祖父已经去世,他的继奶奶是陈家的大家长,在马德里,她唯一认识的只有自己许多年未见、并不熟悉、忙于生意的两个儿子和由自己抚养长大的两个孙子孙女。
听到这里,刘清宁忍不住想起了刚到马德里的自己。
当初登上前往西班牙的飞机,阿青婆肯定和她前往马德里之前一样,是对未来的生活抱着一种期待的,她盼望的是与从未谋面的父亲、分离多年的母亲的重聚,期待的是父母疼爱的怀抱,阿青太盼望的、期待的则是母子团聚,一家团圆,从此颐养天年。
但很显然,她们都没能如愿以偿。
父母疼爱的怀抱,是属于她的弟弟妹妹的。而一家团聚颐养天年,则是属于那个抢走阿青婆的丈夫的女子的。
长久的分离,文化的隔阂,是她们和家人之间迈不过去的鸿沟。她们都成了这个家庭的“旁观者”,就像西方电影里那种死去之后留在家里的亡魂。
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愉快。